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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逆无道,误国误民,苍天有恨,降罪人间。”
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带着忧国忧民的沉重语调,把石圭上的文字复述了一遍。
“吁!”四下里抽气声一片。
原本夏初七敲锣打鼓唤了他们来,信誓旦旦说菩萨显灵告诉她,是有人故意在水井边上埋毒诬陷赵樽。如今晋军不仅没有挖到毒药,反倒挖出了一尊菩萨,且菩萨手上有这么一行字,岂不是令人在震惊之余,坐实了赵樽起兵之事有违天道,要遭天谴?
“菩萨显灵了?”
有人低吼一嗓子,只一瞬,熙熙攘攘的人群便下饺子入锅似的,“扑通扑通”对着横卧的菩萨跪了下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我等行善积德,并无宿孽,求菩萨收回成命,饶了我家老小一命吧……”
“菩萨……”
“菩萨啊……”
求神的人,一声高出一声,一声盖过一声,一声比一声虔诚,喊得整个老城隍庙附近都是那种呜呜咽咽的哭嚎声。
世人对神灵皆有敬畏之心,故而封建统治者或不怀好意之人,常借菩萨之名用来诓人,且这一招儿屡试不爽,轻而易举便可以左右与奴役万民。
一通叩拜下来,百姓们没有听见菩萨开口,很快便找到了事情的起由,把矛头指向了赵樽起兵叛国。这一回,他们原本的将信将疑都变成了深信不疑,看向夏初七、元祐以及晋军时的目光里,充满了怒气和怨气。
事态逆转,气得元祐在边上干着急,恨不得一把掐死夏初七。
“你看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他扯着她的衣袖,比着口型,夏初七一字不漏的看懂了他的意思。淡淡笑了笑,她看向口中高唤“菩萨显灵”和“菩萨保佑”的人群,低低嗤了元祐一声。
“你还真信?这一招儿,你表妹我早就用烂了。当年在清岗县,我便用这一招糊弄过人了,效果比这好多了。”
当年之事,元祐自然晓得。
可看她半点不着急,他心窝子却在抽搐。
“小祖宗,我当然不信。可备不住人家信啊!你看着吧,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整个天下都得知道。天禄起兵原就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更得天怒人怨,史书留名,背上厚厚的黑锅,千秋万代都洗不干净了。”
“谁说的?”夏初七瞥着他,目光有笑意,“我的男人,不干净能行么?你也等着看吧,看我怎样给他洗干净。”
“……”
元祐无语瞪她,见她不像说谎,又压沉嗓音。
“那咱别耗着啊?该咋整,你说?”
夏初七撅了撅嘴巴,有意无意地往背后那菩萨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扫了扫还跪在地上的人群,莞尔一笑。
“不急,这戏刚开锣,主角还没上场呢……”
“主角?”
元祐一愣,看她神色并无多少慌乱,原本激动的情绪又稍稍缓了几分,那一只早已经按到腰刀上的手也挪了开,正待询问夏初七主角到底是谁,只见跪伏一片的人群背后,赵樽骑着浑体漆黑的大鸟踏雪而来。
“哎哟,我的祖宗,他咋来了?”
元祐落下的心脏,再次高悬。
老百姓这会儿认定是赵樽带给了他们百年不遇的瘟疫,为他们带来了老天的惩罚,估摸着心里都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呢,这家伙居然自投罗网。
“天禄,快回去——”
他摆着手,朝赵樽使着眼神儿。
可赵樽分明就不买账,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跪地的人群,我行我素的走近了,方才姿态雍容的跳下马来,把马缰绳丢给随行的丙一,将手上拿着的一件狐皮斗篷,披在了夏初七的肩膀上。
“你这记性!又忘了添衣。”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责备。
“你专程给我送来的?”夏初七吐了下舌头。
赵樽盯她一眼,没有承认,也没否认,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被晋军将士围着的菩萨和石圭,眉头稍稍一皱。
“事情办妥了?”
“差不多……”
她拖着嗓子,话未说完,元祐就急了。
“你这摆了一地的烂摊子,叫差不多?”
“嘿,这样不好么?有菩萨撑腰了,事儿就好办了。”夏初七完全不理会小公爷的白眼,低头拢了拢斗篷,笑吟吟地撩向赵樽,“戏总得大家一起唱才过瘾,若总是我一个人唱,又有啥意思?”
“嗯。”又是一个字,赵樽也不知懂了没懂。
他高冷雍容的身姿和不苟言笑的样子,在人群中极为显目。从他为夏初七披上斗篷开始,在场的老百姓就已经发现他了。
“是晋王?”
“是晋王。”
有人疑问,有人确定。然后,他们的目光,就不再看菩萨,转而纷纷朝赵樽看过来了,那一双双目光利箭似的,“嗖嗖”扫视,几乎全都集于他一身。
“瘟疫不能再持续下去了……眼下菩萨怒了,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若不然,全家老小都路不出来了……”路人甲、路人乙又开始议论。
“请晋王回北平,不许南进!”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突地高喊了一句。
“对,晋王返北,不许南进,以免触怒上天……”
有人喊,便有人附合。
“请晋王返北,不许南进!”
看赵樽不吭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海浪似的,一*推进,震耳欲聋,响彻了整个天际。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语气还算比较客气了,毕竟没有直接喊“赵樽滚粗”。没有办法,谁让他们手上没有武器?谁让持刀披甲的晋军就拿着武器威风地站在边上?夏初七想:若是没有晋军在,只有赵樽一人,他们肯定会冲上来撕碎了他,丢到外面喂野狼。
臆想到那一幕,她身子情不自禁颤了颤。
可被人围着喊“滚蛋”的赵樽,冷峻的表情却始终如故,正色、平静、云淡风轻,无波无澜,仿佛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一直待到现场的喊声小了下来,他方才开口。
“诸位父老——”
他与夏初七并肩而立,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可否静静,听我一言?”
他不称“王”,只称我,态度随和,立马引起了本性善良的百姓好感。还在喊的人住了嘴,还想喊的人,也不得不住了嘴。
“让他说!”
“说,说吧。”
自古以来,“群众”都是极为魔性的一个组织,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头,其他大多数的人都有从众心理,只会跟着效仿。
“不要吼了,听听他说什么也好。”
迎着一大群人神色各异的审视目光,赵樽长久的沉默之后,说得极慢,却字字冷厉,“诸位,赵樽自晓事以来,对君父,对大晏,对朝廷,对百姓,自问仁至义尽。”
顿一下,他缓缓侧头,目光定定地看向那尊菩萨,一字一句道,“今日赵樽在菩萨面前立誓,若天灾真是由我引起,那我不会北归,而是自绝于诸位面前。若此事非菩萨谶言,而是有人装神弄鬼,借菩萨之名,愚弄世人,那么赵樽必将替天诛之!”
他冷冷的声音一落,众人哗然。
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重了。
他说,若是因他而起,他愿意自裁?
堂堂王爷之尊,竟在百姓面前这般许诺,已是放低身段了。若非那石圭与谣言,依他在老百姓心里长久以来的声望,估计他们该朝他跪下谢恩了。
人群里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稍许,还是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夫子上前。
“晋王殿下,恕老夫冒昧直言,菩萨之言,众人皆有所见,石圭就在菩萨之手,岂容你随意狡辩?再且,你说非你,如何证实?”
“这个好办啊!”不等赵樽说话,夏初七笑着上前两步,指着老夫子脸上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地道,“你老人家不就是证人喽?”
她的话急转直下,诡异得令人惊讶。
包括元祐都觉得这表妹估计急疯了。
老夫子一愣,捋着的白胡子抖了抖,声音突地厉害起来,“晋王妃休得胡言乱语。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向来不与受神灵谴责之人为伍,岂肯为你做伪证?”
一句“伪证”,老头儿说得极为刁钻。甚至于,直接就给夏初七的话钉在了另一个尺度上——她想要教唆他做伪证,为赵樽辩护。如此一来,便是等一下真的有人出来为赵樽证明什么,也会让人产生怀疑了。
这一招“点穴封喉”极是厉害。
“人才啊!”夏初七感叹着,冲他摇了摇头,“我说老人家,你没有在朝堂上为赵绵泽效力,而是窝在这小小的武邑县里,实在可惜了……”
“你……”老夫子脸色涨红,“此话何意?”
夏初七笑着瞄他一眼,一步一步走近,伸出手指把他从上到下指了个遍,却半句话也不解释,身子突地一转,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他身后的人群。
“诸位父老,你们中可有识字的人?”
问题丢出来,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夏初七抱臂停顿数秒,视线在那些人身上巡视一圈,突的举起手,笑道:“这样,会识字的先生,举个手!”
时下之人,大多都不识字。先前石圭出现时,第一个念出内容的人,就是那个老夫子。一群人面面相觑半天,推来推去,方才推出三个腼腆的小子来——一个是私塾学生,一个是县里秀才,一个是乡绅家的公子。
这三个人,算是有点脸面的人了。
夏初七笑眯眯朝他们招手。
“来来来,帅哥,姐姐我不识字儿,不想被人给懵了。你们过来帮我看看,菩萨手里的石圭上,到底写的什么字?”
那个私塾学生,约摸只有十三十四岁的样子,个头有些小,因此先前也站得最近,闻言,他脚下没有挪动,只紧张地红着脸道,“先,先前小子已经看明白了,确实写着:晋逆无道,误国误民……”
没有说完,他便害怕的闭了嘴。
夏初七笑道,“你果真看明白了?”
那小子有点憨,看了漂亮姑娘,紧张得结巴了。
“看,看明白了。”
夏初七朝他近了一步,柔声笑道,“不想再看一次。”
以前她说过,自个儿浑身上下最美的地方就是声音。这柔糯着嗓子的轻问,闹得那小子脸一红,就想闪人。他正准备摇头,突然听见走在他前面过去观看的秀才和乡绅儿子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
“不对不对!”
“石圭上面分明写着:皇帝无道,误国误民,”
“对啊,哪有晋王?”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言,惹得人群“哗”地炸了。
不识字的人,也挤过去观看,可盯着那几个字儿,哪个晓得究竟写的啥?那私塾小子怔了怔,回神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呀”了一声,见鬼似的揉了揉眼睛,瞪大,再揉眼睛,再瞪大,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羞愧地垂下了头。
“想来我是被胡夫子所影响,竟是认错了。”
再一个人证实了石圭上的内容,效果立马就不一样。夏初七扫着在云里雾里窃窃私语的人群,又笑着望向呆若木鸡的胡老夫子。
“老人家,你张冠李戴,混淆视听,到底存的什么心?”
胡老夫子傻呆呆看着她,又看向石圭,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老夫亲自看着它被埋……”失神之中,这句话他脱口而出。可不等说完,他像是惊觉不对,又紧张的闭上了嘴巴。
可人都不是傻子,有这几个字便够了。
夏初七一脸腻歪的笑着,盯紧他涨红的老脸。
“说呀,继续说?怎么回事儿?你是看着它被埋在土地的?还是你亲自埋在土里的?”
“老夫……老夫……没有。”
看他还想争辩,赵樽已有不耐,他冷眸一眯。
“来人,把他拿下!”
变化发生得太突然,众人根本就没有回过神来。夏初七笑看着老夫子被控制晋军士兵住,一肚子生了孩子后收敛起的恶趣味又上了脑。
她走过去扯了扯胡老夫子的胡须。
“老人家,你是老实交代呢,还是我逼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