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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凤君华忽然开口,眼神清冷而愤怒。
明皇还未说完的话被她打断,神情微微不悦。
“你又要做什么?”
此时高阳王造反,两军交战之际,明若玦正需要军队。如果此时签订两国互换城池的协议。那么可以就近掉那五座城池的兵马先去抵抗高阳王,然后明若玦再派大将前去镇压高阳王。
到时候高阳王已经被打得死伤惨重,他可不废一兵一卒,真是打的好算盘。
她岂能让他如意?
凤君华冷笑,正准备说什么,云墨忽然回头唤了她一声。
“青鸾。”
她一顿看过去,对上他深沉而黝黑的双眸,眼底似乎隐藏着什么情绪,微微对她摇了摇头。
她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早知道她的打算?早知道她的目的,所以在她抛出自己的底牌之前,他先阻止了?
他知道什么?
想起这几天他的反常,她心中隐隐划过异样。心里便有些犹豫起来。
如果这一天是他算计好的,那么那五座城池必定还有其他用处。若她此时破坏,岂非打乱了他的计划?
可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他从前说那些话做那些事分明就是为了帮她夺回西秦的平城和翼城。
或者,他早已看穿了她的隐忧?
她眼神复杂,慢慢移开了目光,忽然有些不敢面对他清透冷静仿若洞悉一切的眸子。
明皇皱了皱眉,眼神闪了闪,大约也是察觉到什么。而此时,有人急急而来,单膝跪地道:“启禀陛下,靖城被攻破,守将李将军已被逼自刎于城前。”
满殿再次震惊。
那侍卫继续道:“探子来报,希望陛下赶紧派兵援助,否则——”他还未说完,突然吐出一口血,倒地身亡。
浓浓的血腥味飘散整个大殿,弄得人心惶惶。
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愿领兵出征,灭那乱臣贼子,保我南陵疆土。”
明皇淡淡道:“林将军忠义爱国,朕心甚慰。只是高阳王被驱逐出京二十年,又被先皇贬去瀛洲偏远之地,纵然有人相帮在此期间招兵买马,却万不可能如此英勇接连攻破我两座城池。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帝王,任何时候都稳如泰山,看问题一针见血。
凤君华嘴角勾起淡淡冷意。
明若玦虽然自私残忍,但还算一个智谋双拳的皇帝。若不是当年他自私自利死要面子不肯悔悟害死了她娘,她也不想跟明氏皇族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
“这…”
林将军开始犹豫起来。
这时候明月殇起身,双手抱拳道:“父皇,儿臣之前已经查到,皇叔是得了玉晶宫帮助,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眸淡淡瞥了眼玉无垠,神情似冷非冷。
玉晶宫三个字一出,满座皆惊。玉无垠这个玉晶宫宫主的身份并不算十分隐秘,某些知情者立即就看向了他。
凤君华淡淡看过去,眼神微冷。
云墨倒是沉默了,有些事情她不希望他插手,他便放任她去做。待她不能解决,他再帮她解决就是。
“哦?”
明皇挑了挑眉,神情依旧没太大的惊异,而是看向玉无垠,似笑非笑道:“朕听闻莲玉公子和玉晶宫有些瓜葛,不知…”
明明早知玉无垠的身份,还在这儿装聋作哑装腔作势。
明家的人,都擅长这副虚伪做作的模样。
凤君华别过眼,忽然身影一闪走了上去。
“你想要做什么?”
皇后首先厉喝一声。
凤君华还没说话,玉无垠懒洋洋的开口了。
“玉晶宫叛徒已经被诛杀。”他道,“私自干涉尘世间皇族纷争的主谋圣女,已经被本宫驱散七魂六魄,永远封印在玉晶宫中,此后再无可能踏出红尘。”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口听他自称本宫,有些人还是不由得震动。某些对玉晶宫有所了解的人不由得有些奇怪,这圣女不应该是玉晶宫宫主的未婚妻吗?又想起刚才玉无垠声称和慕容三小姐有婚约,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逃走的颜家七小姐,仿佛跟他也关系匪浅。
明皇眸光微动,“原来莲玉公子果真如外界传言,乃是玉晶宫宫主。朕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公子,三生有幸。”
“不敢!”
玉无垠面色淡淡,看了眼凤君华。
“今日本宫受师妹邀约来此,不过不曾想今日南陵诸事颇多,想来这寿宴也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陛下尽可与东越云太子签订两国条约,至于叛贼,相信以陛下神威再加上南陵诸将士,想必定然可以诛除叛贼以示国威。”
他口中说着恭维的话,神情却是不以为意。他原本就性子冷淡,若非凤君华邀约,定是不会踏足这尘世皇族污浊之地。
“借公子吉言。”
明皇从容如流,而后眼神闪烁。
“朕有一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陛下客气。”
玉无垠神情无波,“请讲。”
明皇笑了笑,看了眼凤君华,又看了眼云墨。
“方才公子说与慕容三小姐自幼定下婚约。可云太子却说三小姐为东越未来太子妃,这…”
玉无垠拂了拂手,神情似笑非笑,抬眼瞥见云墨已经重新坐下来,神情淡漠,分明没将明皇看在眼底。他又看向凤君华,却见她神情冰冷眼神讥嘲,隐约还带有几分厌恶和痛恨。
他胸口一窒,眼神里最后一丝耐性也用光了,淡淡道:“此事涉及师妹清誉,在下不便多言。”
明皇被他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堵得有些郁闷,却心知玉晶宫得罪不得,又挂起笑容道:“公子说得是。”
玉无垠又看向凤君华,“既然今日寿宴无法继续了,那么可否借在下与师妹一叙旧话?”
明皇眼神闪烁,又浮现起新的算计,和颜悦色道:“自然可以。”
他目光在凤君华面色上顿了顿,吩咐道:“来人,看座。”
“是。”
立即有宫人领命。
明皇又将目光落在云墨身上,“云太子方才所说以城换城可还算数?”
“自然。”
云墨手一摊,“合约本宫已经写好并且征得了父皇同意,陛下只需盖上玉玺即可生效。”
明皇眼神又震了震,云墨果然是有备而来。
明月轩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
明皇点头,命人将云墨手中的协议呈上来,仔细看了看,目光又落在已经坐在玉无垠对面的凤君华身上,老眼里闪过深沉的光。
十二年前这女人有本事让沐轻寒甘愿替她受罪并且贡献两座城池,十二年后居然更是让云墨费尽心机用金凰的五座城池来满足她的愿望。
天女…
如果十九年前未曾有明若溪自私的隐瞒,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真正的天女。
那么南陵的太子妃…
他看了看明月殇和明月轩,这两个儿子都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既然是天女,如果能成为南陵的太子妃,貌似也不错。
可惜啊,她娘死在皇室阴谋下,她又如此愤世嫉俗,只怕不愿入南陵皇室。那么既然不能为明家所得,便只有杀之。
眼底划过杀意,面上却毫无波澜。
看完了协议,确定没有差错,他便命人取来玉玺盖上了玉印。
凰静芙死死的瞪着云墨,眼底蓄满了愤怒和微微悲哀。她又看了看明月殇,他没有阻止,便是顺其自然的拒绝与金凰可能联姻的机会。
她垂下眼帘,眼神微微失落,心里却又吐出一口气来。
这样也好,靠政治手段得来的联姻,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虽然这次给云墨算计了,好歹收获了龟燕,算是持平。
以后…
她眯了眯眼,默然不语。
协议签署完毕,云墨又道:“本宫会命人撤销驻守几座城池的将士离开,将中城等归属权交予南陵。”他收好了协议,漫不经心道:“据本宫所知,高阳王此次叛变所攻路线有些不同。这倒是归功于贵国明太子之前有备无患,在各州各部布下了埋伏,阻挠了高阳王一路进军的路程。等过了靖城以后,应该会绕道从南陵和金凰两国边境一路直攻至京城。”
明月殇眯了眯眼,嘴角勾起淡淡讥嘲。
当初也是知道云墨与金凰要了那几座城池他才改变方针的,之前事情急迫,他来不及思考云墨此举到底是何意。但有一点他却知道,不能让云墨得逞。于是他一路设下埋伏,引高阳王绕道直攻中城。届时定然会率大军攻破几座城池,云墨必不允许,即便是跨界驻守,他也相信云墨定然有手段制服高阳王。
借刀杀人,云墨会,他也可以。
原本以为云墨是想要离间金凰也南陵,顺便是为此次之行留一个保障,以免日后离开会受到阻挠。
但算来算去,他没算到云墨原本就是要将这几座城池送给南陵。如今他一番算计落空,反倒是给人做了嫁衣。
以城相送,博美人欢心,又能得西秦感激日后结盟更加顺利。
如此连环计,他想不佩服都难。
“敝国驻军定立即退守关外,陛下可调遣中城等军士对抗叛贼。”
云墨表情依旧淡漠如烟,仿佛今日的一切早就在他掌握之中。
凤君华现在有些明白了,高阳王叛乱,再加上赵志诚和姜婉英一事,寿宴过后南陵定然要清除朝中党羽,再加上还得派兵镇压高阳王。没时间再来杀她了,等所有事情都平复了,她也早就跟云墨离开南陵了。
这人,真是步步算计到位。
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原本她可以在这场动乱上添一把火,让南陵更乱一乱,最好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时间内无法动兵开战。等东越和西秦结盟,共同攻打南陵,灭了南陵最好。
他却阻止了她,为什么?
她游离的目光忽然瞥向明月轩,眼底划过一丝暗光。
明月轩可不像表面上表现出的那么淡漠,这些年他只是不争而已。但身为皇后嫡子,南陵这些年皇子争权夺位上演无数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这个看似没兵没权的皇子,却依旧可以独善其身并且还能保护明月澈不受牵连,他能是普通人?
当年明月轩为何帮她?
有些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复杂。
正想着,就见明月轩拱手道:“父皇,儿臣觉得云太子所言甚是,为今之计,父皇该调兵遣将镇压皇叔,以平叛乱。”
明皇点点头。
本来今日姜太后寿宴,各国使臣都在,却不想出了这种事儿。好歹是人家内政,其他人该避嫌才是,但人家主人翁不介意,这个时候如果提出离开,反倒是落人心虚话柄。
凤君华没空去理会南陵内乱,也没心思去管明若玦如何派兵镇压高阳王。反正今日这一切本来就是明若玦早就算计好的,而且又加上明月轩和明月殇,区区一个高阳王而已,又没有了玉晶宫的帮助,难成大器。
她看向对面沉静而坐的玉无垠,他眉眼风华依旧灼灼生辉,像海底升起的明月,低调而光芒万丈。
周围一切声音都淡漠尘外,她嘴角一勾。
“自师兄多年前离开,已经阔别十五年,我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这种场合。”
明皇已经下令派将,却没有驱散众人,摆明了还想看这两人的好戏。
没有人说话,全都看向凤君华和玉无垠。目光有疑惑有惊奇有不解有羡慕也有嫉妒。
云墨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眼神也没再看凤君华,好似在想着什么,也好似已经远离尘外。
玉无垠嘴角微微勾起淡漠笑意,惊艳而绝美。
“我也未曾想到。”他目光落到凤君华的脸上,眼神专注而微微朦胧,恍惚间有几分了然的痴迷和茫然的失落疼痛。
“浴火劫已过,绯儿比从前更美了。”
“是吗?”
凤君华不置可否,眼神淡了下来。
“今天请师兄来,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请师兄解答。”
玉无垠点头,“你说。”他又抬头微笑,眼神温柔而宠溺。
“只要是绯儿有疑问,不管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
凤君华视他眼中温柔于无物,淡淡道:“十四年前,普济寺那个方丈是玉晶宫执法之人?”
“是。”
“是你派他去公布我的身世让我不得不杀人灭口,又派人下山报信的?”
“不是。”玉无垠回答得很干脆,“那时我被母亲压在冰火两重天中无法解脱,况且玉晶宫向来不涉足红尘之事。而你出身天降异象,此乃天命。若暴露太多,会受到反噬,寿命将折。”
凤君华眯了眯眼,都到了这个时候,玉无垠不会对她说谎。冰火两重天?她幼时隐约听师父和娘说过,那是玉晶宫最为森冷的地方。只有犯了极为重大过错的人才会被关押在那个地方。据说只要被关押在那个地方的人,无论武功元力多高,都会被禁锢无法施展。
他当年对她失约,就是因为如此吗?
她想问,但又觉得没有了意义,又道:“那会是谁?”
玉无垠沉默。
凤君华心里升起几分怒气,然后又压了下去,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报信那个人是禁渊?”
禁渊,当年他离开的时候留给她的暗卫,时时刻刻跟随在她身边。却在那年她去普济寺之时,偷偷离开。
“是。”
玉无垠点头,“我母亲拿我性命要挟,你上山的时候他就已经偷偷对外报了信,然后急急回了玉晶宫。”
“所以…”凤君华眼神更冷,“是你娘陷害我的。”
玉无垠垂下眼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道:“你知道的,我爹一生所爱之人并非我母亲,而是你娘。”他缓缓抬头,看着凤君华,眼神里鲜见的藏着几分哀伤。
“绯儿,你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吗?”
凤君华不语。
玉无垠自嘲的笑了笑,抬头瞥了眼对面的云墨。
“是我母亲,她给我父亲下了焚火幻情。”
凤君华目光微震,却并不十分意外。这事儿在她还未恢复记忆之前,云墨就曾对她说过。
而此时大殿内其他人则是目露震惊而后又浮现了然叹息之色。
“我。”玉无垠又微微一笑,神情没有半分因此事而觉得羞愧和自卑,眼神依旧如水般平静,让人见之便生膜拜之心。
“便是这么来的。”
凤君华仍旧不说话。
玉无垠手指放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模仿某一种乐律,他在乐律中轻轻说道:“可即便如此,可即便有了我。我爹仍旧不待见我娘,甚至对她更为厌恶。”他一声轻笑,眼角流泻十分瑰丽的风姿。“我爹都可以为了你娘放弃与圣女的婚约,又岂会再多看我娘一眼?”
“所以…”凤君华眼底有种隐隐的了然和悲愤之色,“我出生之时,你便是故意接近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和我娘,对吗?”
“是。”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凤君华闭了闭眼,手指微微颤抖。尽管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仍旧让她心寒而心颤。
她看着玉无垠,这个她出生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第一个让她知道痛懂得哭懂得笑懂得恨的男人。她幼年之时最为信任最为依赖的师兄,她甚至曾以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而骄傲。
而那时,她从未想过。那些所谓的温情和誓言,全都是建立在利用和别有居心之上。
深吸一口气,她睁开眼,眼神凉薄而讽刺。
“难为你对我献殷勤那么多年。”
玉无垠张了张口,想说他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发自内心从无虚假。然而一张口所有的话都似被堵在了喉咙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自嘲的笑笑。
还能说什么呢?此时再多的解释都显得空白而已。
“那么,你有很多机会动手,为何放弃?”
耳边响起她已久清冷淡漠的声音,隐约几分疲惫,却又固执的想要得到深埋心底多年的疑惑。
他手指微动,抿了抿唇,终究低低的说:“我舍不得。”
舍不得?
一瞬间凤君华想笑,她也真的笑了,笑得自嘲而讽刺,笑得鄙夷而厌弃。
“玉无垠,我从未觉得,你是如此虚伪的一个人。”
玉无垠没否认,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当年被母亲逼着发血誓必须杀她和她母亲,否则就会遭血誓反噬。母亲一生痴爱父亲,到了最后已近癫狂。
她不止逼他拿自己发誓,还逼他拿她发誓,若他不接近莫千影母女,她必定会遭受天火焚劫,魂飞魄散。
他能如何?
那时年幼,纵然天性冷清,但那个人是他娘,即便罪恶多端,却也是生育他的母亲。
况且,那时他还未曾认识她。
那时年幼,日日听母亲疯癫呓语,也觉得,或许那个女人死了,父亲就回来了。
原本以为只是理所当然的两条命而已。却不想,那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和救赎。
十九年前,当他抱住那个要摔倒的婴儿的时候,心中被那柔软给震了震,欲要出手的杀招也顿了顿。
就那么一刹那,她对他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很美也很清澈,像这世上最干净最清透的宝石,亦或者是明镜,一刹那照进他心里最黑暗的深处。
他被那眼睛忘得心神震动,继而心口微微疼痛,忽然觉得自己残忍。
这么可爱的孩子,她甚至都还未曾看到过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要因上一辈的恩怨而丧命在他手上。
她何其无辜?
他下不了手。
下一刻,他从她晶亮的眸子看到了他的倒影。那是他第一次从别人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或许不是第一次,很多人都妄图将他映入眼中,只是他不屑一顾。
而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一瞬间感觉复杂,只觉得满足和庆幸。
满足她眼中出现的第一个人是他,满足此刻她在他怀里,庆幸他还未曾杀了她。
从今以后,他便再无法对她出手。
他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或许很不可思议,一个人,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会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动心?
然而那却是事实。
他喜欢抱着她,喜欢看她笑,甚至觉得她所有的无理取闹也是最好的,他包容她的所有。
无论好坏。
他向千姨祈求希望可以将她许配于他,并保证日后定不相负,此生只得一妻,绝不再纳。
千姨点头答应的时候,他几乎是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
记忆跨过时光河流缓缓而来,沉重得压抑让他无法负荷的闭了闭眼。
“绯儿,无论你信还是不信。”
他睁开眼,定定的看着她。
“从一开始,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绝无谎言,我可以以我的神灵起誓。若有半句虚言,苍天为证,我心为咒,他日必定生死亡魂,永世不可超生。”
凤君华眼神颤了颤,大殿里一片寂静。
云墨缓缓抬起了头,看着凤君华的背影,神情鲜见的复杂。
“如今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凤君华面色漠然而哀叹,或许那些年里玉无垠对她有真心真情,然而他伤害她却也是真。
“禁渊呢?”她嘴角又掀起几分讽刺,“是否已经被你灭口了?”
“没有,我将他囚禁了。”玉无垠摇摇头,“你应该知道,玉晶宫每一届宫主出生便有神卫,也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他与我神灵相通,魂魄皆为一体,乃不死之身。也就是说,除非我死,否则就算他浑身血液流尽,经脉俱断,五脏六腑皆碎,同样不会死。”
大殿里又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眼神里满是奇异和不可思议之色。
凤君华不置可否,眼神淡淡微冷。
“他帮了你,立了如此大功,你不是应该对他赏赐么?”
“绯儿。”
玉无垠苦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也从未真正想要加害于你。你扪心自问,那几年我对你如何?如果我真有心要杀你,是不是有很多机会,又何必借助他人之手?”
“因为你想赶走大哥。”
凤君华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当年沐轻寒踏足慕容府,娘对他百般疼爱照顾,她心生不满,却也未曾嫉妒愤恨。就是因为玉无垠,他总是在她耳边说,这个人并非慕容府子嗣,却对她大献殷勤,必定不安好心。这种人,还是赶走为好,省得养虎为患。
那时她对他十分信任依赖,再加上心里不满沐轻寒夺走了娘对她的母爱,幼年好胜心强,所以对玉无垠言听计从,想方设法的陷害沐轻寒想要赶走他。
凤君华眼底爆发出浓烈的恨和悔,当初她怎么就那么有眼无珠呢?看不见大哥对她的所有付出和真心,反倒是把真正别有居心的人当成宝。
沐轻寒微微怔了怔,眼神里划过一丝叹息。
她还在为幼年之事心生愧疚。
其实他并未曾怪过她,自她踏入慕容府那一天开始,他就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他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心甘情愿,哪怕被她践踏,他也未曾有半句怨言。
他知道玉无垠一直视他为假想敌,所以暗中挑拨。但玉无垠对他的确真心相待。只要未曾伤害到她,他受点委屈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无垠眼神震了震,抿唇不语。
“不过我很奇怪。”
凤君华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愤怒,“就算你早就知道大哥的身份,但他那时处境艰难,你怎么就确定西秦愿意割让两座城池来为我脱罪?”
玉无垠眼神凉薄,“我是想赶走他。不,比起赶走他,我更想杀了他。”
凤君华眼里愤怒更甚。
玉无垠却视若无睹,“绯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淡,“我不喜欢,你身边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男人。任何人,都不可以。”
丝——
这次倒抽气声更长。
好强烈的独占欲。
世人只知道莲玉公子成名天下多年,却不了解他的为人。正因为不了解,才更觉得他讳莫如深高不可攀。
然而却不曾知道,他也可以为一个女子如此疯狂,可以有如此霸道的独占欲。
“可他是我大哥。”
凤君华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眼神里升起无尽的悲愤之色。
“他不是。”
玉无垠面色漠然,“他不姓慕容,他姓沐,他是西秦皇族唯一的皇子,并非你兄长。”
他缓缓靠近她,眼神里波光浩淼如水,流动着绚烂而朦胧的色彩,似乎要将她整个席卷。
“更何况,他对你居心不良…”
“玉无垠。”
沐轻寒再也忍不住低喝一声,“不要以己度人。”
玉无垠嗤笑一声,也不否认,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的轻讽。
凤君华冷冷看着他,“为了赶走大哥,你可当真是费尽心机用尽手段。”
玉无垠闭了闭眼,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我是想方设法的想赶他走,不过最后他离开却不是因为我。”他抿了抿唇,微露几分自嘲的笑。“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反正从那年我被迫失约于你,你就不再相信我了,不是吗?”
“呵呵…”
凤君华轻笑,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冷漠和寂寞以及隐隐的悲愤痛楚。
“当年你离开的时候,让我等你三个月,可三个月后你没有回来。”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品尝那时遥远的记忆。“那时仲夏,我在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吃饭。娘说,师兄定然是有事耽搁了,所以才耽误了归期。于是我又等,从那年仲夏等到秋天,又是三个月,你还是没回来。”
大殿里很静,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空气中却流动着悲伤的因子,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日日坐在门前等,又是三个月,到了冬天。”凤君华眼神更加迷茫而遥远,隐隐刻着几分因等待多时又希望落空的失望疼痛。
“那年除夕夜晚,我坐在房顶喝酒。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后半夜的时候开始下雪,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躺在床上,我以为师兄回来了,高兴的掀了被子就跑了出去。然而没有,师兄还是没有回来。”
她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关闭那些年等待后希望破碎的疼痛记忆。
“到了第二年春天,你还是没回来。整整一年,我等了你一年。”她自嘲的轻笑,“有什么事能耽搁一年而毫无音讯呢?”
云墨看着她,眼神隐着某种寂静的落寞。
其他人都抿唇不语,听着从那少女口中吐出的故事。
那是属于等待、期待、失望,又绝望的一段日子。那是将一个人从人生至高点打落地狱的转折。
“到第二年你离开的那天,我又一个人坐到天亮,第二天…”
她忽然声音一顿,眸中划过几分情绪。
“拿过来。”
忽然的转变让其他人都愣了愣,随即便见魅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挥手桌子上就多了几样东西。待看清那些物事,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把琵琶。”她拿过当年他送给她的琵琶,手指在那上面的纹路上摩挲而过,似在怀念当时得到这琵琶之时的心情。“是千年凝熏木所做。”
她抿了抿唇,“据说凝熏木木质特殊,若做成琵琶,弹出来的音律更添杀伐钟鼓之气,我十分向往。但我知道,千年凝熏木只有在对方鬼域深处才有。而那个地方野兽频繁沼泽地多,常有毒物毒虫出现,便是连空气都是有毒的。古往今来,凡是去过那个地方的人,都成了白骨。我虽心有所愿,却也知道不可强求。”
她又顿了顿,目光里升起朦胧的光,似晨曦升起的第一缕薄雾,掩盖了大抵春色盎景。
“然而半个月后,你拿着这把琵琶出现了。”
空气又静了静,无人说话,然而许多人眼神里却浮现某种情愫。那是感叹,是惊奇,是不可思议,还有微微的动容和敬佩。
许多少女则是眼角含泪,神情羡慕而嫉妒。
明月琴咬唇,眼神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都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的伤了。
云墨低着头,仿佛已经成为了局外人。
“我怔住了,然后立即就去脱你的衣服,想看你手上没有。”凤君华又开口了,神情带上了遥远的笑,却不知是笑那时的感动还是笑今日的落寞微痛亦或者笑这命运弄人,昔年情深意重的师兄妹,转身即成陌路仇人。
“你抱着我说,如此轻浮,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她看着玉无垠,眼神里有那年的童真和温软笑意,隐约还带着几分狡黠和撒娇。
“我说,嫁不出去我就赖你身上了。你说,好。”
空气再次沉默。
云墨手指动了动,却依旧没说话。
凤君华低头看那琵琶,手指摩挲,指尖白光闪过,指下出现几行字。
蒹葭双飞燕,月伴星辰明。
天地任卿游,罗带衣衫缺。
碧玉粉黛妆,不若伊人颜。
山河锦绣翠,怎及琉璃色?
袖手弃九州,愿非又缠绵。
这首诗,是那年他亲手若刻。
“那年我四岁,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此时斜抱琵琶,那首诗便落入此时离她最近的颜诺眼中。他起先不过随意一瞥,随即眼神微凝,继而震撼,最后沉默。
下方,凤含莺一边仰起脖子一边小声问:“那上面刻着什么?我看不清楚。”
云裔抿了抿唇,神色少见的有些沉。
“一首诗,可以说是谜诗。”他看了眼沉默不语的云墨,想必这诗他应该早就看过了,此时才会没有半点惊讶。
“那里面含着你姐的名字。”
第一句蒹葭双飞燕,是那个‘草’字头。月伴星辰明,乃是光,而天下之光不敌太阳,所以便是一个‘日’字。第二句前半句的天地,便是一个大字,后半句罗带衣衫,是女子的衣物。然而独缺一物,乃手绢,便是‘巾’。
前两句加起来就是一个‘慕’字。
第三句碧玉粉黛妆,不若伊人颜。乃是一个‘容’字。
第四句山河锦绣翠,怎及琉璃色。重点是那个‘琉’字。
最后一句着重在后半句,‘又’即是‘右’。非居右,再加上缠绵二字的偏旁,合起来就是一个‘绯’字。
所以加起来也就四个字。
慕容琉绯!
云裔瘪了瘪嘴,这玉无垠看起来冷冰冰的,想不到还有这份心思。那鬼域是什么地方,他可清楚得很,进去的人,多半不能活命。
慕容琉绯四岁,那也就是十五年前。
嗯,十五年前玉无垠才多大?九岁吧?那么小的年纪就敢闯那样的龙潭虎穴,就为博美人欢心?
从前他觉得云墨对那个女人已经够疯狂了,没想到更疯狂的在这里。
那首诗可很有些意味啊,尤其最后一句的后半句。
非中又缠绵!再结合第一句蒹葭双飞燕,首尾相连。蒹葭,双飞,缠绵。几个词语写尽了相思情肠,道尽了似海情深。愿意弃九州天下,只为拥美人缠绵。
这分明就是一首情诗嘛。
他不知道云墨当初看见这句话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局外人,玉无垠当年对慕容琉绯也可算是情深似海了。这样一个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只为博她一笑的男人,即便那时慕容琉绯年龄尚小,也不可能不动容。
难怪,难怪云墨之前会那般担心和患得患失。
再看看那女人身上穿的流云锻,估计玉无垠是送给她做嫁衣的吧。
今天这女人存心穿这件衣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我姐的名字?”
凤含莺有些惊奇,却没再多说什么。
凤君华抱着那琵琶,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喃喃自语着。
“你走后不久有一天我坐在屋子外那片小树林弹琵琶,被人听见了急急追来。”她默了默,眼神里有一种深沉的黑和死一样的静。
“娘说,慕容家只需要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嫡长女就可以了。而我,则继续做那个大字不通的草包就万事大吉。所以…”她吐出一口气,语气莫名的轻快了几分,然而细听却又含着浓浓的讥嘲悲鸣。
“娘要将这琵琶砸碎,我跪着求她,发誓永远也不再弹奏这琵琶,然后将它永远封存在地底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又挽出淡淡笑意。
“师兄还记得那颗榕树吗?当年你和我一起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过已经被我毁了。”她神情云淡风轻,全然没有彼时种树之时的期待和心中满满的甜蜜。
“当年我不忍将那颗树摧毁,是以在屋子里挖了地道直通地底下,将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全都藏在那个地方。不过现在不需要了,所以我就将它给毁了。”她眨眨眼,看向玉无垠。
“师兄会生气吗?”
玉无垠眼神里微微波动,而后又露出一抹笑意。
“绯儿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不会生气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凤君华不置可否,又拿出一把剑。
“凝霜剑!”
有人惊呼一声,声音震惊而激动,仿佛见到搜寻多年却一直未曾有缘得见的宝贝一般。
凝霜剑的确是宝贝,而且还是非同一般的宝贝。
天下十大兵器之一,便是这凝霜剑。薄如蝉翼,水火不侵,锋利无比,且杀人不见血。
“没错,就是凝霜剑。”
与其他人不同,凤君华神情却是十分轻松而毫不在意的,仿佛这样一件世人争夺的宝剑于她而言不过只是一见拿着比较顺手的兵器而已。
“这是你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我嫌它太薄不经用,就将它封存起来。如今想来,倒是我不识货了。”
她说完又将那把剑像扔垃圾一样随意仍在一边,又拿起那锻红绸。
霞光锦。
“这个,是你送我的周岁生辰礼物。”她手指在那光滑的锦缎上游离而过,嘴角噙起三分笑意,却不知是冷是热。
“女孩子动刀动剑难免失了矜持,于是你便为我寻得这霞光锦作为贴身武器。只是我那时年幼用不上,也将它封存了起来。”
玉无垠一直没说话,目光在那些东西上一寸寸漫,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怅然而遥远又无限悲愤的情绪流淌而过。
“绯儿。”
他忽然抬头看着她,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专注而复杂的看着她。
云墨手指微顿,却没有任何动作。
颜诺眼神深了一分,仍旧八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