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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形容此刻崔宛芳心底的震惊程度。以她从小受到的教养,自然是无法理解颜诺对凤君华那种跨域伦理道德血亲禁忌的爱恋。她怔怔的望着颜诺的背影,他站在窗边,窗外景色如旧,翻腾的云雾巍峨高耸的建筑,蜿蜒曲折的廊腰玉阶,假山旁小溪潺潺,静潭里涟漪泛滥,外有飞花满天雾霭重重。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极美好的景致,却不敌此刻他背影一分风姿绝俗。
美中不足的是,此刻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沉沉寂寞和悲凉,仿佛世间之大唯有他一人遗世独立,永远找不到温暖的胸怀点燃他心底一盏明灯。
她忽然觉得心口很痛,像外面那些翻搅的云雾蔓延交错的藤蔓以及风穿过白云嗖嗖的声音。然后,划过心脏碎裂成落叶,片片飘飞的影子。
当疼痛大于了羡慕嫉妒,她便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叫做不承认本不属于他和她的血缘近亲,一如他不承认和自己的婚约一样。
崔宛芳低着头,静静的上前两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了。
“尝闻当初云太子和太子妃误以为是亲兄妹,而即便是如此,云太子依旧坚持故我,对太子妃痴心不改。”她抿了抿唇,眼神里静默如水。“我虽然十多年来学艺未曾踏足红尘,却也听说关于世间君子传言。窃以为如云太子那般高华尊贵之人,不该将心放在儿女私情之上,更何况是这种违背人伦之恋?竟不想,却是如此近乎痴狂的性情中人。执念深矣固然令人感叹敬佩,然而难免不以为意有所轻视。从前诸般种种,可谓谣传尔尔?而其后所有,颠倒乾坤之变。我才明白,这世间原来有一种感情,可以跨越比之生死更难跨越的距离。”
她慢慢抬头看着他,颜诺依旧没动,身后的手却渐渐紧握成拳。
“而那女子,无疑是这世间最幸运之人,想来定是惊才绝艳的倾国美人。否则何以会让那么多人倾心相恋不顾一切呢?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她嘴角勾起淡淡自嘲和了然的悲哀,“云太子和太子妃的兄妹关系是假,你们两个姑侄缘系却是真。即便如此,你还是放不下。比之那时的云太子,何所差之?”
颜诺微震,依旧没有转身。
崔宛芳叹息一声。
情深奈何,缘浅若何?
这世间男女,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她抿唇微笑,“我现在开始好奇那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如果可能,我真想见见她。”
一直安静的颜诺这时候转过了身,目光里没有多大情绪浮动,然而却有一种深远而寂寥的黑。
他是以为自己会伤害那女子吧?
崔宛芳黯然垂眸,但凡有情之人失意便不可能不怒不妒。她没什么高尚的情操,却也不至于肤浅到迁怒他人身上。不过也是心疼这个男子而已,若他爱上的是其他人便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人是他唯一不能所爱之人,而且如今早已嫁为人妇,他却依旧守着对她的心不愿走出来。
崔宛芳想,那个被他爱上的人当真是幸福。
但凡有这个可能,她很希望颜诺能走出这个感情的漩涡,即便他不能爱她,她也不愿看他如此纠结痛苦。
她微笑抬头,道:“表哥不用担心。我听说云太子对其太子妃珍爱重之,保护得滴水不漏,况且云太子妃本身也是武功高强当世少有人敌,我便是心中羡慕嫉妒她,也断然不会下山找她讨要说法。”
颜诺抿着唇,目光鲜少的有些复杂。崔宛芳比崔宛容聪明,他早就知道。所以他选择和她坦白,但凡她有丝毫旁的心思,他绝对留不得她。如今她说出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
“我会和祖父说清此事,断不会有辱你的清白。”
崔宛芳眼神苦涩而悲哀,他怎么就不如世间大多薄幸男儿那般冷血到底呢?如此重情重义宽厚仁善,又让被他拒绝后的女子如何能放得下呢?她想,若他早些年出山,天下君子,必有其一。
那个女子看不到他的好,是因为被眼前的风光眯了眼,从此再不愿看世间诸般美好景致。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表哥,那个云依,还是不要留在颜家为好。我观察她已有一个多月,是个心思深的,放在你身边太危险。万一以后做出什么事来,危急你…”
“我知道。”颜诺淡淡打断她,语气没有不耐烦,依旧静如流水。
“就是因为她不简单,才要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省得她去了别的地方惹下不可挽回的错事。”他花到此忽然一顿,不再多说。
崔宛芳恍然,云依是颜如玉送到他身边来的,这姑侄俩明面上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却有些不大对付。莫说其他,便是中间夹着一个凤君华,便让两人的关系如履薄冰,顷刻即碎。若是让云依回到颜如玉身边,万一有什么阴谋诡计,颜诺来不及阻止。
她点点头,唇边一缕微笑。
这个人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却总是心思细腻如针。
她转身走了出去。想了想,便去了崔宛容的房间。和普通贵族门阀不一样的是,在颜家,即便是最低等的侍女下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且布置丝毫不落世俗富贵人家的女子闺阁。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崔宛容算是一等丫鬟,如今她重伤,身边还有人照顾着,便是历来和她关系不错的紫菱。
还没走进去,便听见紫菱担忧的声音传来。
“宛容姐,你这次伤得太重,大夫说了,你得好好静养三个月才行,平时也不要下床走动,更不能吹冷风,这样你的伤才能好。”
崔宛容靠在床头上,面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这次下山原本是去相助凰静贞,却没想到中了别人的奸计。好在凰静芙是个明白事理的,知道这事儿与她无关,没有追究。可恨那两个女人却将她打伤,将她逼近无佛山山脚下,她不得不回到颜家来。
养了这些时日,她也好了几分,不过内腑受损,却不是一两天就能痊愈的。
“我知道。”她勉强笑了笑了,抬头却看见崔宛芳走了进来,她怔了怔,随意低头唤道:“姐姐。”
紫菱也已经站了起来,“奴婢见过表小姐。”
崔宛芳走过来,对紫菱道:“你先出去吧,我和宛容说说话。”
“是。”
紫菱端着托盘出去了,崔宛容这才道:“姐姐今日来找小妹可是有要事?”
崔宛芳抿唇一笑,脸颊两边晕开浅浅酒窝,美如梨花。她本就容色出众,比起崔宛容还要胜几分,笑起来便如水月流光,点亮了整个屋子。
“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给你听。”
崔宛容低垂着眉眼,在她面前显然有些自惭形秽。
“请姐姐训示。”
“你我姐妹,不必如此客气生疏。”崔宛芳不是个盛气凌人的性子,从前虽然对这个妹妹没多大感情,但今天听了颜诺那番话,看着崔宛容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滋味。
“我刚去见了表哥。”
崔宛容眼睫颤了颤,没说话。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姐姐和颜诺有婚约,她和颜诺出双入对乃人之常情,她纵然心中羡慕却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而无可奈何。
“你知不知道表哥和我说了什么?”
崔宛容抿唇,勉强一笑。
“姐姐不说,妹妹怎么知晓?”
崔宛芳静静看着她,眼神渐渐的变得有些飘忽起来,似自言自语的说着。
“表哥说,他不会娶我。”
崔宛容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后面容微白,她一点都不高兴也一点不庆幸。身为颜诺从小就内定的未婚妻都被颜诺嫌弃,那么她自己,以后在颜家只会更加没地位。
“姐姐…”
崔宛芳却没她那般失态,只是笑得有些苍白而已。
“你知道的,他有心上人。”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此次她下山,伤她的那两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手下。
心中升腾起浓浓的怨恨,眼神也一寸寸阴暗下来,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
“可她已经嫁人了。有老太爷做主,姐姐…”
崔宛芳摇摇头,“上次表哥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没见到,怎么也听说了些吧。颜家和南陵皇室是什么样的关系,你我都清楚。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表哥依旧为了她一再的违背舅公。你我都是女人,应该明白表哥的心思。”
“但是…”
崔宛容还是不甘心。
“没有但是。”崔宛芳表现得很冷静,“颜家的少夫人不一定非要从崔家当中选,况且崔家已经容光不在,全族也就剩下我们姐妹两人。而颜家的当家主母,向来是不需要太过高贵的身份太荣光的家族。最重要的是,要家主满意就行。如今表哥心思不在我身上,若他下定决心悔婚,你觉得舅公会为我主持公道还是只能任由表哥为所欲为?”
崔宛容不说话,面色沉暗。
颜家这一代子嗣太过凋零,虽然也有一些旁支族亲,也不乏有天资出众之人。可颜家家主传承之位,虽然不在意嫡庶,但却绝对不支持旁支承袭。所以这一代除了颜诺,便是他的姑姑颜如玉有这个资格继任家主之位。
莫说如今的颜如玉经过大难武功早已全废,要从头开始。就算她依旧还是从前的颜如玉,得不到颜家老头子以及长老们的支持,也是没办法竞争家主之位的。况且颜老爷子早就将家主传给了颜诺,若非出了大变故,否则万万不得更改。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必须遵从。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颜家迟早都是颜诺的掌中物。颜老爷子现在是能够约束他,但若很多事情要罔顾他的意愿强迫之,他定然会反抗。到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颜老爷子妥协。
崔宛容正是明白这一点,心中才惶然惊骇。
“姐姐,你是要放弃了吗?”
她不希望崔宛芳放弃,因为只有姐姐做了少夫人,她才能有机会做少爷的通房侍妾。
崔宛芳目光飘忽的盯着某个地方,声音恍若云烟。
“不放弃又能如何?直到今天,我才见识到表哥的执着与不容抗拒,他选择和我明言,便是一种警告。”她看着崔宛容,目光微带几分戚哀之色。“宛容,我告诉你这些,便是要你知道,不要再怀抱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了。表哥,他是不会要你的。不止我也不止你,这世间任何女子,只要不是那个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崔宛容身子一颤,面色惨白如雪,眼神隐隐透着悲凉之色,忍不住带了几分悲愤道:“可是姐姐,你我都是靠着父亲和颜家的姻亲关系才能寄居在颜家这么多年。若我们不能成为少爷的女人,我们对颜家来说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以后,便会成为颜家的铁血杀手,生死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
这是颜家的规矩,做不得主人,便做下人,做下人嫌太浪费了便直接做颜家的铁卫杀手。
崔宛芳面色也有些白,而后浅浅一笑。
“放心,表哥会对我说这番话便是考虑到了后果的。”她深吸一口气,握住崔宛容的手,道:“舅公不会这么容易就答应表哥的。我想趁着这段时间下山去一趟,我在玉佛山上呆了十多年,还从未见过人间是何景色。成为暗卫也好,颜家夫人妾室也罢,总归都是颜家人,以后所思所想都以颜家为重。十多年前踏入颜家大门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崔宛容低着头,嘴角一抹凄然的笑。
“姐姐想去哪里?”
崔宛芳默了默,然后抬头道:“我想去看看,那个女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崔宛容眼神微闪,“姐姐…”
“放心。”崔宛芳一双明澈透亮的眸子仿佛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道:“我只是想知道能让表哥如此倾心不二的人,到底是如何的奇女子。这样,我也能输得甘心啊。”
崔宛容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崔宛芳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我会告诉舅公,等你伤养好了如果觉得在山上呆着闷的话,就下山找我。”
崔宛容嗯了声。
“好。”
崔宛芳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窗外,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崔宛容靠在床头,神色还有些怔怔的,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崔宛芳说过的话,又不由得咬紧了唇瓣。
放弃…
她垂下眼帘,眸光深幽难测。
窗外,云依静静而立,盯着崔宛芳离去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
金凰天启二十九年,女帝薨,十月初六,皇太女继位,该年号为永平。
登基那天,南陵太子明月殇亲自前来朝贺,表达了愿永远和金凰结为秦晋之好的意愿,女帝欣然应允。只是低头看着站在下方那男主风姿绝俗的眉眼,不免心中黯然神伤。
因为在孝期,大臣们也不主张选秀充实后宫。不过鉴于女帝还没有子嗣,自有宫廷礼官送来侍君给女帝。
凰静芙大大方方的收下了,这倒是让人很是意外。
很多人看向明月殇。他也是面色淡定,未有丝毫异样。
再看向上方的女帝,她依旧笑得雍容沉静,眼神里看不出有丝毫不悦或者排斥,好似从前对明月殇诸般深情都早已抛却脑后。
下了朝以后,凰静芙领着明月殇在御花园里闲逛,明月殇笑道:“你如今已经登基为帝,不去忙着政务么?”
凰静芙笑了笑,“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金凰,我好心抽出时间陪你,你还不高兴?”
明月殇知道她故作洒脱是不想触及两人之间的尴尬,也不捅破,只是微微笑着。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凰静芙抬头看着重重宫闱城墙,一时之间又有些感叹。
“这皇宫看着奢华,实际上却是个牢笼。有时候会让我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月殇没有说话,眼神里笼罩着一层淡淡阴云,看不见眼底是繁华流光还是暗无天日。
凰静芙又嗤笑了一声,“或许,我真不适合做帝王。要是换了我以前那些皇姐皇妹,只怕比我懂得享受多了。”
“为君者,从来不是理所当然享福的。”明月殇静静道:“而是为百姓付出的多。君为轻,百姓为重。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金凰得亏有你,否则交给任何人都是祸。”他又低笑了一声,“说起来咱们俩一样,本就不该是帝王人选最佳,却偏偏坐上这个位置。而那些汲汲营取之人,一辈子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手指拈起一片落花,指腹婆娑着花瓣的纹路。道:“肩上的担子那么重,便是想卸下来都没有资格。都说生在帝王家荣耀富贵,我们这两个天之骄子却在这儿抱怨。你说,这是不是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凰静芙哈的一声笑,道:“去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可以,我立马退位做个普通人都可以。什么帝王霸业,我才不稀罕,倒不如过两天清净日子让我欢喜。”
她目光微凝而叹息,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完。如果能和自己所爱之人一生一世一代人,她宁愿用现在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只是可惜…
她看向身侧之人,唇边溢出浅浅的无奈和苦涩。
“还有两天就是她的生辰了,我以为你会直接去东越。”
他的心思她如何会不知?说来金凰祝贺她登基,实际上不过是想靠那个女子近一些罢了。
明月殇默了默,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只因他们都心知肚明,所以没必要藏着掖着。有时候刻意的去隐藏,反而对她的伤害更大。既然如此,何不坦坦荡荡?
“她如今已经恨我入骨。”他说,“再说即便是我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凰静芙没否认,抬头笑得清淡。
“其实恨也不错,恨比爱来得更深,不是吗?至少,她恨你也是一种感觉,总比漠视你好。”她抿了抿唇,没错过他一霎那微震的神色,“从前你想方设法的靠近她,她不是就对你无视得彻底么?你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换回她了,于是便让她恨你更深,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