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胡思乱想,竟不知不觉走到行刑之所,听闻赵有姝的惨叫声,立刻躲进角落。
只见两名衙役高举棍棒往下砸,边砸边谩骂羞辱,显然对这种受祖先荫庇的恶鬼十分痛恨。赵有姝起先还撂下许多狠话,说什么去阎王爷跟前告状,后面就渐渐消声了。
打了足有两刻钟衙役还不停手,想来早已超出一百之数,忽闻前殿有人敲鼓喊冤,便只得把人丢下跑去查探。毕竟是赵家后人,怎么也得看一眼,有姝立刻走过去,撩~开赵有姝腮边的乱发,却见他眼睛圆睁,身体僵直,已经死了。
有的鬼死了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有的鬼死了会变成聻,去往地狱更深处。也不知赵有姝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竟没变成聻,而是化为黑烟散去。有姝呆愣了一会儿,听闻外面传来脚步声,立即做出决定。
他抹掉额头的隐身符,扔掉带血的红袍,蜷缩在赵有姝原本蜷缩的地方。方才他已经听明白了,自己是世外之人,在生死薄上没有记录,也就不能转世投胎。而主子是紫微帝星,死后必不会下地狱,而是回到天宫。若困守在地狱,他与主子将永世不得相见,若回到人间,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凡间的帝王虽然不是个个都来历不凡,但总会有一位万世雄主出现,那人或许是主子,又或许不是。
但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有姝也愿意去尝试。他挖开肩膀上的伤口,令它流出更多鲜血,然后涂抹在臀~部。刚做好伪装,两名衙役就回来,把人带到高高的望乡台,警示道,“回去以后好好为官,造福一方,若是再有百姓敲打鸣冤鼓来告你,便没有今天的好运了。咱们阎王爷会亲自去抓你!”
方才那名官员应该是二十四狱主之一,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灭了自己,阎王爷又会厉害到何种程度?有姝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却不会妄自尊大,连忙点头应诺。
两名衙役脸色稍缓,正想把他扔下去,却又惊疑道,“他身上怎会有一丝紫微帝气?”
“这有甚么?忘了他先祖是谁?据说那夏启国师的紫薇帝气更浓郁,已到了驭使万鬼的程度。这丝帝气许是他传给后人保命用的。”
“正是因为保护太过,才造就了这么些禽兽不如的玩意儿。滚吧!回去以后好好当官,莫再残害百姓!”话音刚落,二鬼齐齐松手,有姝尚且来不及反应就从万丈高台跌了下去,然后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
他抚了抚胸膛,又试了试脉搏,确定自己已重返人间,得了肉~身,才立刻咬破指尖,在白色帐帘上画了许多驱鬼符,又布下一个简单的结界,然后重重躺回去。他体内的龙气已经消耗殆尽,便是道行不足二十年的厉鬼都能轻易将他杀死,更遑论妖物?所幸他跟随老翁学了半年法术,否则现在就像会行走的人参果,早晚被啃个精光。
衙役的警告反复在脑海中回荡,令他意识到,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寻找主子,而是收拾赵有姝留下的烂摊子。若是再让哪个老百姓蒙冤而死,下到地府里去告状,擎等着阎王爷亲自来抓人吧。
连一个小小狱主都抵挡不过,有姝哪里会是阎王爷的对手?他摇头暗叹,末了掀开帐帘下床,却发现屁~股痛得厉害,像是着火了一般。
“怎么回事儿?”他立刻掀开裤子查看,发现皮肤先是泛红,然后肿~胀,最后沁出~血丝,仿佛被打了几百板子。
但是被打板子的人不是赵有姝吗?怎会轮到我受罪?他颇感困惑,转念一想,这具身体是赵有姝的,受些活罪在所难免,这才镇定下来。赵有姝的脑子里留下许多记忆,方便了初来乍到的有姝,他先把那些龌龊事刨到一边,然后翻出赵府下人的名单,高声呼唤,“祥子,祥子,快进来!”
祥子是赵有姝的贴身小厮,就睡在隔壁耳房。他知道老爷晚上事儿多,并不敢睡得太死,这会儿已经跑到门口,“来了来了,小的来了,老爷您有何吩咐?”
“快去请大夫,我屁~股疼。”
“啊?好嘞,小的这就去!”
祥子不敢多问,连夜去请了大夫,略一查看,说是棍棒伤,开了几瓶专治棒伤的药。因遂昌县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大夫,有姝只得将就着抹了药,在床~上趴了七八天。
这些天,他已把“赵有姝”的家世背景和生平经历整理出来。他果然是赵家后人,族谱上还记着赵尚书等人的名字,想来把长得好看的子孙定名为“有姝”是赵家的优良传统。
这位赵有姝幼时不但长得玉雪可爱,还聪明绝顶,小小年纪就考上童生,十八~九岁中了状元。但此时已不是夏启朝,而是六百年后的大庸朝,国主姓慕容,故而赵家人并未得到多少优待,很快就下放到地方当了个芝麻小官。
赵有姝从小父母双亡,家产均被叔父谋夺,全靠村里人接济才活下来。大约从小吃够了苦头,他对钱财看得极重,来到遂昌县之后凡有诉讼必要收取银两,谁给的银子多就判谁赢。久而久之,遂昌的穷人受了冤屈,宁愿上吊也不愿告官,而那些富人则更加肆无忌惮,鱼肉乡里。
遂昌的风气被他带坏之后,他便又插手税务,层层盘剥下来百姓越发没有活路,卖儿卖女、落草为寇者不知凡几。
去年他上山打猎,途中看上一名美貌女子,使人打听才知是遂昌所辖村庄李家村某个泼皮无赖的妹妹,名叫李妮,乃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因她长得非常出众,其兄李二狗便不肯随便让她嫁人,想着若是哪天被贵人看上,老李家就发达了。
一县父母官,自然是李二狗眼中大大的贵人。赵有姝刚遣了媒婆去问,他就答应了,从此以县太爷大舅子自居,在村里作威作福。那李妮也不是个好东西,嫉妒心极强,看见谁长得比自己漂亮,或穿得比自己富贵,便会差遣老婆子去划人脸庞,扒人衣裳。
至如今,被她荼毒的少女已有五六个,皆因没脸见人,上吊自尽了。苦主找上门来闹,李二狗就把人打出去,放话说要跟他们去县衙打官司。这话一出,众人唯有沉默,然后无奈而归。
赵有姝之所以堕入律令地狱,正是被那几个自尽的少女联名给告了,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这样的恶人,就因为姓“赵”而不用承担任何罪业,可见地狱跟人间一样,也不是人人平等的。
有姝暗自感叹,虽是同族,却完全无法对“赵有姝”产生丝毫怜悯。等伤愈之后他必须好好治理遂昌县,否则下回还得被抓去地府,若让阎王爷认出他世外之人的身份,可能再也看不见凡世的太阳。
在日益严重的紧迫感中,他慢慢养好棒伤,是夜趁早躺下,准备明天去县衙当差,刚睡沉,魂体就飞入地府,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这座宫殿比之前的第四狱宏伟壮观了无数倍,虽头上看不见天光,却有星星点点的紫色灯笼来回飘荡,还有天马、蟠龙、帝江在盘旋俯冲,嘶吼鸣叫。
看见如此巍峨奇景,有姝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咬破指尖,在脑门,掌心,手臂,腹部等处连画了许多隐身符。毫无疑问,这里正是幽冥之主阎罗王的宫殿,否则之前那位第四狱主不会连同其他二十三狱主跪在台阶下。
有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躲在一根巨大的立柱后面。
不多时,延伸向黑暗尽头且开满彼岸花的道路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有许多车架正往这边过来。有姝屏声静气,引颈眺望,却见几只九婴拉着几辆囚车,慢慢行至殿门口,囚车里分别关押了一个中年男子,一位中年美妇,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有姝细细一看,顿时悚然。那男子身上金光闪闪,分明穿的是一件龙袍;女子着装华丽,戴着步摇,想来位份也是不低;而那青年头戴紫金冠,身穿四爪蟒袍,一面挣扎一面自称本王,应是前面两人的儿子。
不是说人间帝王不在冥府管辖之内吗?这宫殿里的阎罗究竟什么来头,竟能把当朝帝后连同亲王一块儿绑来?至于这几人缘何被绑,有姝却并不觉得奇怪。之前“赵有姝”的所作所为,放大千万倍后便是当朝圣上的作为。
他外宠佞臣,内宠奸妃,只知横征暴敛,寻欢作乐;不知治国安邦,造福百姓。遂昌县的乱象并非个例,而是普遍如此,在昏君的统治下,似“赵有姝”那样的贪官污吏还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律令地狱填平。
有姝在翻阅过县志、邸报,并召来几个道行浅的小鬼询问过后,已完全了解大庸国的现状。这是一个刚建立一百多年就已日薄西山的腐朽王朝,若没有杀伐果断、英明神武的君主出现,不出几十年就会分崩离析。然而现在,这场危及国祚的灾难或许已经提前,若是阎王爷判国君死罪,而后继之人却缺乏足够的魄力和手段,大庸国危矣。
胡思乱想间,宫殿大门已轰隆隆敞开,一名脸覆黑底紫纹面具,身穿玄色衣袍,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端坐主位,用空旷而冰冷的声音说道,“开审大庸国主慕容连、皇贵妃孙氏、礼亲王慕容轩,各位狱主就座。”抬手之间已碾碎囚车,把三人凭空召入大殿。
众位狱主齐齐应诺,几只九婴亦飞上天空嘶吼,声势极其壮观。便是有姝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免瞪圆眼睛,被那冥府之主的威仪深深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