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议院大厅外,听着厅门另一边沸反盈天的动静,卫兵默默地朝外站了一点,好远离那些噪音。
“每天吵得跟三级会议似的”,是巴黎最新流行的形容一对夫妻不和的句子。作为卫兵,他不只对这种菜市场会议司空见惯,而且对每次吵架主题都了如指掌。
今天肯定是为了对鲁尔区派兵一事。
报纸上的口水仗打得不亦乐乎,主战主和都有。
不少人认为,一个和法国本土挨不着,又已经有主,充其量只是产些煤的小地方,就算出现了小小的叛乱,哪里值得法国花大价钱派兵去打?甚至有花边小报称,相貌英俊无匹的克里夫公爵多年来一直是王后和克里夫夫人的共同情人,为了掩人耳目,公爵才娶了这个妻子;也正是为了维护情郎的统治,王后才极力主张出兵。文章的篇幅接近短篇小说,辅以活色生香、如临其境的描写,这份小报的销量据说翻了两倍。
而经济类的刊物几乎都支持出兵;这些刊物代表的布尔乔亚们,对鲁尔区的重要性,有着比底层民众更切身的体会。
这种意见分裂也体现在了三级会议上。
会议实际上无权决定是否出兵——这是独属于国王的权力——但这不妨碍代表们拐个弯,借着别的名目表达反对或赞同的意见。
这次,就有佩剑贵族议员率先出动,提出了“珍惜和平、在巴黎市内进行反战宣传月活动”的议案。
针锋相对地,布尔乔亚议员立刻提出“弘扬国威、侵犯法国利益者虽远必诛宣传月活动”议案。
“杜伊斯堡那些反叛者,反的只是克里夫公爵吗?他们可是公然打出了反法的标语!法国曾经的那支荣誉之师、强大之师哪去了?如果它还在你们的灵魂里,请唤醒它!如果太阳王在、如果先国王还在,一定不会容许这样的挑衅!”
但是,同样出身第三等级的知识界代表,这一次没有与工商业代表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战争对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创伤,看看历史,看看周围,还不够明白吗?奥地利继承战争和七年战争欠下的债,还不够触目惊心?假如我们与反叛者和谈,支持他们的诉求,未必不能维持本国利益。”他们振振有词道。
一开始,辩论会上的嘴仗大多还是与道德正义国家人民挂钩的;但不知是谁开了头,辩论大会逐渐变成了戳心大会。
“哼,你们这些虚伪的老家伙,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还不是因为太久不打仗,一天比一天惫懒,只想安稳度日混吃等死?还有,能为你们挡风挡雨的三位大元帅都离开了,王后再也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你们就是怕王后借机插手军队事务!依我看,王后早就该教训整治你们这些以为腰上挂着一把剑就威风八面的假狮子!”
“不要太张狂,你们这些暴发户,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么?不就是怕鲁尔区送来的煤变少,市面上煤价涨起来,影响你们赚钱的速度吗?你们都已经富得流油,还这么贪得无厌,良心过得去吗?说是为了国家荣誉,其实就是为了私利,说他们虚伪,你们又好到哪去?”
“一群只会看几本书就夸夸其谈的家伙!你们的心里话,敢不敢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敢不敢!你们当然不敢,你们怕!骨子里你们就觉得鲁尔区那些反叛者追求的是什么平等自由,心里对他们的所谓革命又是羡慕又是向往吧!是不是还想让法国向他们学习学习,也来个推翻国王和王后的大行动?”
“住口!你这是栽赃陷害!!”
其中当然也有真心为国为民的良心议员,但这样的情况下也难免中枪。众人毫不留情地相互揭短,将以往维持的文明理智面具撕得干干净净;一时间大厅里火药味十足,好像随时就会有人撸起袖子干架。
主持会议的议长头皮发麻,一边徒劳无功地维持秩序,一边传令卫兵时刻保持警觉。
忽然,他眼前一亮;一个年轻代表走到中间演讲台,要求发言。
注意到他的举动,环形坐席上的代表们几乎有一半停了下来。这位代表很少亲自发言,却又是三级会议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是年长者,也不禁对他敬畏三分。
他就是人民党党鞭,罗伯斯庇尔。
“我反对开战。”
罗伯斯庇尔冰冷的话语才刚落下,代表们的反应就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主战派又惊又怒,反战派又喜又疑。
难道王后并不打算开战?那些传言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
议长忙维持秩序;这次要容易许多——大家都太想听接下来的发言了。
“刚才各位代表说了形形□□的理由,我的角度和大家有所不同。
“法国没必要开始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佩剑贵族代表纷纷显出怒容,不顾罗伯斯庇尔与他们站同一立场,大喊“non”。不愿打和不能打可是两回事,他们绝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能力。
“杜伊斯堡那些反叛者的背后是普鲁士,这已经是明显的事实。假如开战,法国要面临的敌人不只是一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还有训练有素的普鲁士军队。容我提醒,这是当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多**队的普鲁士;他们在别的方面不行,打仗上却是有一套的。他们的士兵就好像机械一样,不知疲倦,不知伤痛。
“他们的军队和国家利益捆绑在一起。战争劫掠带来的收益,被各级容克直接分享。一旦开战,绝不会有人拖后腿,补给会源源不绝地送到前线。”
“相比之下,法国有什么呢?
“分裂的意见。这个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就是明证,不需要我多说。
“僵化的军队。底层士兵和低级军官,尤其是平民士兵,长期没有上升通道,中高级军官被年纪越来越大的贵族把持,上下几乎没有流动,仿佛一潭死水。
“松懈的纪律。除了个别营部外,大部分军队操练次数少得可怜,士兵们只知道吃喝玩乐寻衅滋事。逃兵常有,编制不足,军官为了私吞空饷,对此视而不见,也不上报。
“逃避的心理。连在座这几位威仪堂堂的上校将军都不想打仗,我们还能指望将士们在战场上临危不惧、寸土不让?
“弹药再充足又怎么样?火炮再猛烈又如何?指挥官不想打了,士兵只想偷懒;这些枪炮被带到前线去,就跟送给敌人没有两样。还不如留在国内,至少不会被用来对付我们。”
那些大声鼓噪的执剑贵族表情变得十分精彩。罗伯斯庇尔说是反战,却句句都打在军队元老的脸上。
更可怕的是其中传递的信息:王后对军队的弊端早就洞若观火,以往之所以放任自流,或许是为了保持稳定,或许是给三元帅面子;今后就未必了。军队改革,势在必行;而死亡和荣耀并存的战争,是个大好时机。
嗡嗡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人从侧门跑了进来。以往也常有文员进来传递材料,只是他的脚步十分焦急,叫一些代表多看了两眼。
他拿着一份文件,在议长耳边说了什么;老议长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肃静!肃静!”
议长大喊着,声音中多了几分迫切。
“凡尔赛发来的电报!”他像是随时会因为吼得太用力而昏过去,“普鲁士军队已经离开了边境,向西进发!推测目标是杜伊斯堡!”
一瞬间,好像空气也被夺走了一样,周围一片静谧。
下一秒,再也没有人忍耐。整个大厅仿佛煮开的锅。
战争的脚步,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军事领域,要查的资料比较多,更新晚了一些,不好意思……作为补偿,这章字数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