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的确很清楚司业的意思是什么,也知道他们说的不要动的人是谁,他更知道所谓的范围是什么,但那与他的本意相悖,他等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十数个春夏,无数个日夜,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到了,可是现在,司业要把他的机会毁掉。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艾幼微:“这是隋帝的意思吗?”
他的眼神里有点不甘的神色,还有委屈,愤怒,甚至绝望,艾幼微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复杂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忍,却也不得不狠下心肠:“这不是隋帝一人的意思,也是我们学院的意思。石凤岐,学院此行下山的目的,你是弟子五人中最清楚的,你当知司业所图为何。”
石凤岐缓缓握紧放在双膝上的手,直到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所有的不甘心,然后站起身,神色如常,不露悲喜:“弟子知道了,非池他们那边,我会酌情提点安排,请司业放心。”
他应下得如此干脆,倒使几位司业脸上有些挂不住,三个人加起了快两百岁了,欺负一个十八岁的娃娃,传出去了怎么听怎么难听。
“要喝酒吗?”艾幼微扬下了手中的酒囊,看他这忍下天大委屈的样子有些难过,他从来都是护短的,护得戊字班一班弟子无法无天,但此时却不得不亲自来委屈他的弟子。
“不了,多谢司业,你们的条件我答应,也请司业们遵守信诺,上央的事,请司业们多多上心。”石凤岐拱手退下,好像瞬间成熟,满背沧桑。
艾幼微将那酒囊一扔,叹气道:“上央那事儿,咱几个这是不尽心尽力都不行了,赶紧着吧,弄完了赶紧回学院,这都什么破事儿。”
鱼非池几个正坐在楼下天井旁边的回廊处对饮小酒,四个弟子加上南九,四件白袍一袭青衫,正围在火炉旁,不知是不是鱼非池又有妙语连珠,惹得众人开怀畅笑,见了石凤岐从司业房中出来,韬轲对他招手道:“石师弟,给你留了酒,下来一起吧。”
石凤岐看着这几人,温柔白雪映着他们的笑脸,炉火烧得正旺,腾起青色的火苗,鱼非池正低头翻着几个窝在火灰里的红薯,满头青丝垂落半空,他走下楼去,一步一缓,动作极慢,走到火炉前,闻到红薯甜香,鱼非池对他说:“别心急,还得过一会儿才熟。”
石凤岐坐在一边的矮凳上笑看着她忙活也不说话,只是温酒一杯接一杯。
“石师弟,你是不是有心思?”商向暖偏头问他,“莫不是非池师妹又招惹你了吧?”
鱼非池拿着火钳唬着商向暖,笑骂道:“关我什么事,向暖师姐,你最近是越来越爱胡说了。”
石凤岐便也只是笑:“她招我生气又不是一回两回。”
众人对望,哈哈大笑。
几人嘻嘻哈哈,小雪飘飘悠悠,红薯烤熟,几个人就着小米酒也不管是不是搭,喝得高兴吃得快活,年轻而飞扬的笑声环绕着天井来回不消,好似因为年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掏出无穷无尽的热情与活力,真诚与友善,结得良友,遇得佳人。
就连向来无甚表情甚至眼神死寂的南九眼中都有了些活人气息,在这漫长而寒苦的冬季里如同等待来年开春时的种子,总有一日可以开出绿荫。
邺宁城的冬季很长,雪下很久,春天迟迟不到,但春天总会来的。
耳边是众人笑语,鱼非池的眼角扫过石凤岐,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下藏好半丝恍惚,觉得今日这红薯没有挑好,所以味道有些苦。
当日晚上,鱼非池打开窗子看了许久的风雪,始终未等到隔壁的窗子里探出熟悉的身影来,石凤岐房中的烛光一熄,留下一片沉沉清冷孤寂的夜。
鱼非池合窗独坐许久之后,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一个钉子出神发呆,像是仔细钻研那钉子有何不同之处一般,手里还拿着一封信,她并不在意信上说了什么,信上写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她看了也只是付诸一笑。
只是这个送信的人,对她而言有点用处而已。
末了叹了一口气,她起身敲开南九的房门,对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过一会儿来找我。”
“下奴陪小姐一起。”南九也不多问,立时拿过佩剑就要跟上。
“过半个时辰再来,记得,就半个时辰,千万不要迟了。”
“要不要叫上石公子?”
“不叫了,也不要惊动司业,南九,记得来找我。”
“小姐放心,下奴一定会到。”
鱼非池理了理南九肩头有些皱的衣服,他个子好像又长了些,该给他换新衣了,又对他笑道:“我等你。”
风雪连夜不停,鱼非池嫌这风雪刮在脸上发疼,找了块面巾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提了盏马灯,走进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