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需狠,治国需仁。
曾经与她的一席话,石凤岐感念至今。
他越来越雍容有度,越来越气定神闲,臣子们把这称作帝王心术,几乎无人看得穿他们的陛下在想些什么,在他漆黑深邃如漩涡般双眼里,藏着太多的智慧。故而,也从来没什么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使奸诈之计,好像陛下抬一抬眼皮,就能洞悉人心,看穿所有。
他渐渐在万民有了至高的赞誉和信赖,人们称赞他宽厚,仁慈,包容,也称赞他果断,利落,刚强,刚柔并济之下,不再有人四处作乱,不再有人想要复国,也不再有人怀疑他年纪轻轻怎堪如此大任。
是啊,二十九岁一统天下,成为不世的始皇,祖龙,放诸四海八荒,也可称奇迹,千古绝唱。
勤勉的帝皇有一天,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点了一炉火,将鱼非池留给他的十二本书投入火炉中,烧成了灰烬,然后他拍拍手,换了一身常服,出了宫。
再出现的时候,是在无为山。
他离开无为学院已经很多年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依旧宁静悠远,只是寂寞了很多。
这时的季节正是盛夏,槐树开得很好,小小的黄花米一粒粒,铺了一地,当真是可惜了,该收起来,给她做槐花饼,她最爱这些小吃食。
以前他们两个坐在槐树上聊过天,晃着两双腿,满嘴的胡言乱语。
他也来到了戊字班,就像每一个毕业了的成年人回到了自己青葱时代待过的班级,会扬起淡淡的笑意,时光好像能回溯,都能看到当年在这里胡作非为气得各位司业吹鼻子瞪眼睛。
山上的老人独守着古老空旷的无为学院,见到石凤岐的时候,微微发笑,眼前这位气宇轩昂,昂首傲立,龙威虎步的年轻人,已经脱胎换骨了,再也不是当年一心一意只想平衡七国不要打仗,他就可以躲个自在的轻狂少年……夫子大人这一次看人有点偏差,石凤岐,还是有那么点儿轻狂,等下他就知道了。
他走向,看了看石凤岐,笑道:“须弥之帝。”
“院长大人。”石凤岐也笑。
“为何而来?”
“前来解惑。”
“什么样的疑惑?”
“朕为须弥之帝,便是须弥之主,便可号令苍生,但若苍生不遂朕意,朕当如何?”
“当扶苍生,平不遂,收人心,定不安。”
“说得好,院长大人向来睿智多思。”
“如今风波已定,天下太平,盛世将启,又何来不遂之说?”
“有啊,怎么没有?”
“陛下……”
“它就在你头顶对吧?非池跟我说,她得烛龙之息而活,烛龙盘跃居于岁月界,正悬无为学院之顶,俯瞰苍生,朕来跟它说说话。”
“陛下,不可!”鬼夫子一跃而起,要拦住石凤岐,“游世人为须弥守护,你为须弥之帝,本就是各司其职,扶住苍生,岂可行此大乱之事?”
“大乱?”石凤岐却笑了,“谁说朕要大乱天下了?”
“那你……”
“朕说了,朕来跟它说说话,当然了,院长大人你可以理解为……”石凤岐停下来想了下,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更合适,想了片刻后,他说:“谈判,院长大人你可以理解为谈判。”
鬼夫子不解,以凡人之躯,能与烛龙谈什么?烛龙又岂会听凡人之语?
石凤岐一步步走到后山,再沿着山路一步步攀上山峦之巅,没有用轻功,也没有着急,只是很稳的,一步步地走上去。
沿途的树枝挂住他衣袍,阻止他。
路边的繁花颤抖瞬间凋落,阻止他。
山风吹得人不稳将要倒下去,阻止他。
虫鸣不休野兽四走哀鸣不止,阻止他。
无端滚落的山石砸在路正中间,阻止他。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他站在山峦之巅,看着山下好景色,无为学院的巍峨楼群尽收眼底,再往远处看一看还可以看到赶人贩货的商人正喝着美酒,农田里的农夫正给水稻除着杂草,孩子在田梗上玩得一身泥巴还嘻哈大笑。
他在这里可以看到他的天下,只是他觉得,一个人的天下,真的太孤独了。
他早晚会死在这样的孤独里。
所以,不行啊,他得找一个人,陪他一起看这天下,陪他回家。
他盘膝坐下,轻轻叹了声气,开始了他此生最漫长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