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在山上,他不过七岁,走出去没多远就迷了路,不小心掉入了一个土坑,卡在里头无法动弹。时值春日,草木繁盛,小小的人湮没在葱郁的草丛中,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偶尔有人经过,也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直到暮色将至时,一个穿着僧服的小少年,扒开了草丛,歪头看了看他,将他从土坑中拔了出来。
那是宋铭和苏冥第一次相见。那时的苏冥还叫沈鸣,是被父亲丢在寺庙里的小和尚,但并不跟其他僧人一起,而是单独被老方丈带着。
孤独而恐惧的小宋铭,仿佛看到了一个同类,他跟他一样是没了母亲,又被父亲厌恶的孩子,他跟他一样不说话,他跟他一样孤独。
被苏冥救了的宋铭,开始每日跟着他,吃饭一起,念经一起,就连晚上睡觉,也要黏着他同榻而眠。
苏冥虽然不说话,但对他还算耐心,两人年纪相仿,他却像是照顾弟弟般照顾他。宋铭晚上还是做噩梦,苏冥觉察,就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宋铭的梦魇渐渐好转,太后将他接走带回京城。与苏冥告别时,他终于开口说了两年来第一句话:“愉生,我等你回京城。”
苏冥点头。
回到京城的宋铭,开始说话,没过多久,看过去已经跟正常孩子无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跟他死去的母妃一样,早已病入膏肓。他感受不到悲喜,好像也没有爱恨,心中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他觉得自己是怪物,他怀揣着这个秘密诚惶诚恐地活在世上,努力表现地像个正常人,所以眠花宿柳,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一个追求享乐的纨绔,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冷血的怪物。
当苏冥回京之后,他总算松了口气,这世界有一个跟你一样的同类,才不会那么惶恐。尤其是当京中有关济宁侯世子的恶名渐渐传出时,他内心几乎是再高兴不过。
这世界不只他一个行尸走肉,还有跟他一样的苏冥。他寡言少语,待人处事冷血无情,与家人淡漠,不近女色,无悲无喜。这就是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他。
苏冥十五岁娶亲,阴差阳错娶了个十二岁的小孩,他只觉得好笑,从未当做一回事。一日,他问自己借人去抓一个牙婆。他素来是不管闲事的,知道与沈锦有关,也只当到底是妹妹,顺手帮一把。
直到后来他带着那个他那个小媳妇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才蓦地发觉,苏冥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有了让他陌生的人情味,变得有了悲喜和爱恨。
那个没戴面具的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个发现让他惶恐。
最重要事,他羡慕这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想变成那样的人。
他不想一个人做怪物。
他开始注意那个让苏冥改变的人。他看到伶俜对苏冥的深情,他对此心向往之,甚至幻想自己就是那个被她爱着的人。
他知道得到了那样的爱,他就会从冷血的怪物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欢伶俜的人,还是喜欢伶俜的喜欢。他一开始并未打算巧取豪夺,他不懂感情,但苏冥对他毕竟与旁人不同,他曾经是另一个自己。所以一开始只是私心,让她做了自己的假皇后,勉强汲取一点温暖就足以,至少也能自欺欺人,然而不想食髓知味,直到苏冥流露出助自己登基,就带伶俜离开的打算,他终于下了决心。
想到他们要离开,他就觉得恐惧。从此之后,他坐在至高无上的皇位,俯视众生,但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给他温暖的人,那种可怕的孤独,他几乎不敢想象。
他用了最卑劣的手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人,即使是一个傀儡,也满足至极。然而不属于自己的终究还是会离自己而去。那两个人的感情,就算是太阳西升,河水逆流,也插不进第三人。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杀了他们一了百了,但是发现无论是对伶俜,还是苏冥,他都下不了手。
这个发现其实让他有些欣喜,至少证明他的人性尚且残存。
可是他太孤独了,所以他把他们的孩子抢回去当做寄托。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候哭闹得停不下来的婴儿,而逐渐变得内心柔软。
喜怒哀乐渐渐变得真实,他隐约体会到什么是爱,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即使他并非这个孩子的生父。
后来孩子还是被他们抢回去了。他知道苏冥也对自己留有余地,照他的本事,若是真的想置自己于死地,总是会有办法的,比如说那张没有交出来的九州堪舆图,成为了他牵制他的筹码。
他说做一个明君,便有天下苍生爱戴。
他决定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