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偏偏要斩去一根手指?是有什么目的?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陈珈兰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时又听仵作道:“这是具男尸,年纪在25岁左右。”
先前已经说了,莲花村近一年来并没有人死得稀奇古怪,所以多数人都当成了死的是外乡人。恰在这时,有人嘀咕了一句:“罗家的大儿子,那个罗贤平是不是差不多一年没回来过了?他好像也就26岁。”
“是没有回来,不是说乡试那次没考上,就留在城里学习,等着三年后再试一试么?”
“三年后会怎样还不一定呢,多半没戏。”
“就是,听说平日里还勉勉强强,结果这回乡试果真没有上榜,到底不是读书的料子。”
众人一旦有了可聊天的话题,渐渐的重点就会偏移。
仵作却在验完尸后肯定地对官差说道:“去罗明平家抓人吧,死的人应当是他哥哥,罗贤平。他有重大嫌疑。”
“这怎么可能呢?”
许多人仍然不信。
可仵作说的话不能不听,于是午时堂审,围观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
……
青天老爷一拍惊堂木,全场肃静。
“带罗明平上堂问话。”
于是罗明平被官差押着带了上来。
直到此时,陈珈兰才算清楚这罗明平究竟是谁,原来正是他们留宿的那家客栈的男掌柜。
“本官问你,关于你兄长罗贤平之死,你可有话要说?”
因着好歹是举人,罗明平不必行大礼,只对着官老爷拱了拱手,恭敬道:“我罗明平虽然混了些,但怎么做得出残害兄长之事?还望周大人明鉴。”
“可你同兄长一同前去参加乡试,回来却仅有你一人,眼下又发觉了你兄长尸身,若不是你所为,还会有何人如此?”周大人问。
“我与兄长关系虽不睦,却也无深仇大恨。乡试放榜,乃是我榜上有名,而兄长遗憾落榜,我有妻有子,兄长至今未婚娶,说来说去,我都要好过兄长太多,我为何要去杀害兄长,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罗明平道,“何况,那具尸骸是不是我兄长的都还未必。”
似乎有些道理。周大人心想。
话音落下,仵作站出来说道:“当年罗贤平右脚被重物砸过,曾就医治疗,怕留下隐患影响走路,但最终还有一侧小脚趾微微向内弯曲蜷缩。这些光看走姿与脚型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死后化为白骨却极为好认。”
“当年他所找的大夫正是草民的弟弟,所以草民以名誉担保,那具尸体确是罗贤平无疑。”仵作道。
周大人微微沉吟:“这,以仵作所说,尸体应当不会弄错。罗明平,你说你并未杀害罗贤平,那你那段时间又在何处做何事?可有人证物证?”
“回大人,时间久远,草民也有些遗忘,但多半是在客栈内温书。”罗明平道。
那就是说,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周大人摸着下巴上两撮短小的胡须,正思考该如何继续审问,大堂外便传来了哭天喊地的动静,吸引了堂内诸人的目光。
“大人,是罗明平的亲娘在闹事。”一个小吏凑近周大人说道。
周大人轻咳一声,努力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带闹事者上堂。”
罗明平亲母被带上了大堂。
她一个农村妇人,没多少见识,见堂上周大人面容威严,两侧守卫肃容以待,吓得腿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请你明察啊!我家阿明最是心地善良了,平日里连只蚂蚱都不忍心,怎么可能会杀他哥哥!”
“你说的是不是真相本官自会查明。”周大人微微蹙起眉,“但你扰乱公堂实是不对。”
“这不是,看到我们家阿明受委屈……”罗氏喏喏道。
周大人摇摇头,觉得自己也不该和这么个粗野妇人一般见识。但看眼下,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凶手是谁,罗明平的说辞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头疼地想了想,最终提起惊堂木一拍。
“先将嫌犯押回牢中,下午再审。”
……
案子暂告一段落,金玉楼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看了那么久得来的竟是一个午后再审的结果,焉能不觉得扫兴?
不过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问道:“陈兄,你觉得这客栈的罗掌柜是杀人的真凶吗?”
陈珈兰扭着脖子,闻言点了点头。
“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他。”
“哦?怎么说?”金玉楼好奇道。
昨夜没睡好还轻微落枕,实在难受得慌,陈珈兰边活动着脖子边回答他,“直觉。”
“不过要是知道两件事就足够了。”她又说。
“哪两件?”
哪两件?陈珈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
……
罗贤平的小指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陈珈兰倚在柜台前问女掌柜。
夫婿刚卷入一宗命案,饶是再坚强的女子此时也有些惴惴不安,可即便如此,面对陈珈兰的问题,她还是认真思索回答道:“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反倒是阿明的小指,因幼时顽皮曾遭火燎过,留了一道极深的疤纹。”
陈珈兰点点头,又问:“还有一个问题,罗掌柜他……是秋试回来起不再吃鱼肉吗?”
“秋试回来后,夫君总说我角料放的太少,鱼腥味太重,所以就不爱吃了。”掌柜的说道。
“原来如此……”陈珈兰嘀咕了一句,又问,“最后再问掌柜你一个问题,罗掌柜他们兄弟俩长得像吗?”
“他们乃是一对双生子,自然像了。”
“我明白了。”陈珈兰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金玉楼跟在她后面朝客房走去,却想不通他这些时间内问的问题究竟代表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小小的发现罢了。”陈珈兰正巧走到房门前,伸手欲推,忽又扭过头来,“死的不是罗贤平,杀人的也不是罗明平。但是兄弟中确实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确实杀人了。”
“你是说,现在的罗明平实际上是应该已经死去的罗贤平假扮的?”金玉楼偶尔也有脑筋转得快的时候。
陈珈兰点头。
“那这就有趣了。”他喃喃道。
“不过现在也还只是我们的推测,还是要等官府定夺才是。”
金玉楼哈哈一笑,伸手勾住她脖子,大掌在肩头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嘛。”
陈珈兰盯着那只勾肩搭背的手看了许久,慢吞吞将其拂下去,抬了抬眼皮说道:“那是,毕竟我又不眼瞎。”
……
猜着了真相,金玉楼便有些难耐了。
忍了半个时辰,终于熬不住了,便写了封书信唤小三儿送到了周大人手里。
不知是不是这封书信起了作用,到了下午再次升堂时,事情果然发生了变化。
先是仵作发现罗明平小指上的疤痕乃新伤,而后便是罗氏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罗明平脚伤寻医时,其实是冒了名去的,所以知情人皆以为受伤的是罗贤平,而非其弟。
问及原因,罗氏竟说是怕此事不利于小儿子考取功名,万一圣人知晓罗明平曾险些跛脚,恐怕会有偏见。
下午的堂审陈珈兰没有去,窝在房里午睡,金玉楼怎么叫都不理会,他便只得带着小三小五去凑热闹。
堂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金玉楼回来后转述的,听到这里时,陈珈兰不由和当时旁听的人一样,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
“这是谁告诉她的?本朝有这样的规矩?”
陈珈兰祖上也是出过大官的,兼之闲事爱看书,对科考也有些许了解,纵观所有典籍,绝对没有科举不得录用跛脚之人一条。
更何况,谁不知道当今圣上也腿有隐疾?
金玉楼揣测道:“也许是话本子?”
罗氏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如何会看话本。
陈珈兰瞥他一眼,也不反驳,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金玉楼的脸色古怪起来,“后来就成了一场闹剧了。”
……
证据确凿,摆在罗贤平面前,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是,罗明平是我杀的。”他痛快地承认道。
话一出口,便像是洪水开了闸,滔滔不绝起来:“我杀了他时正好是挖藕时节,扔池塘里不出两三日定然要被发现,所以我便先埋尸地里,待天气渐冷,才挖出来抛进水里。”
“那你剁他小指所为何意?”周大人问道。
这事其实还有些古怪,若是想遮掩尸体身份,剁了指头还得要毁去其面目,但仵作说尸身面部并无多少伤痕,乃是自然腐烂。若不为掩饰,此般行为便是多此一举了。
“罗明平的手指不是我剁的。”罗贤平面无表情道,“乡试过后他同人一起赌博,付不起赌债便以小指抵债。”
“当然他用的又是我的名号。”罗贤平冷冷一笑,“从小到大,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他哪篇文章不是我写的?众人都道他才情极高,光芒万丈,却从来没想过他底下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周大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你们以为那个天纵英才考上举人的人是罗明平,其实是我,你们以为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罗贤平,其实是罗明平。”
“这,这……”周大人纵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瞠目结舌。
他实在是想不出这样做的意义。
“我受够了窝在黑暗里的生活了,直到乡试结束,罗明平落榜,我就决定,我要取代他。反正一直担着罗明平这个名字的人,不就是我吗?”
“你懂什么!”一直安静跪在地上的罗氏突然咆哮起来,“你懂什么啊!阿明才是天生的文曲星!他合该是要当大官的!算命的都说了,你没这个命就别想不该属于你的!”
“所以你就让我替他科考,让我替他背一切黑锅,让我当个没有自我的影子吗!”
罗贤平也突然激动起来,可很快又恢复平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和罗明平实在太像了,像到我从秋试回来,扮了那么久的他,你多次来见我,竟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你偏心这个儿子,可连究竟是不是他都认不出来,真是可悲。”
“你胡说!你胡说!”罗氏癫狂起来,一把拔下头顶的发簪冲过去猛刺罗贤平,罗贤平也不动,任由她又抓又咬,还是官差出手,两人联合才架开了她。
“那疯婆娘当真力气极大,我看官差脸上也叫她抓出了几道红痕。”金玉楼评价道。
“后来呢?”
“后来周大人就结案了,再不结案,这鸡飞狗跳的都能把大堂屋顶给掀了。”金玉楼说道,“不过这样偏心的母亲实乃罕见,普通人一碗水端不平也就罢了,她这分明是把一个儿子捧上天,一个使劲往泥地里踩。怪哉,怪哉。”
说到最后金大少爷还摇头晃脑地拽起了几句古文。
“她恐怕不是偏心,而是自私吧,你没听见她说,是算命的说她小儿子能成材,大儿子不是这个命么?”陈珈兰道,“若是对象调换一下,她也是会这么做的。”
金大少爷只能啧啧称奇了。
……
就在二人欣赏完一场家庭纷争的同时,一辆八百里加急的马车悄然驶进了皇宫深院里。
风尘仆仆的阮孟卿抱着暗红色漆木盒从车上走了下来,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坐上一顶软轿,任由宫人抬着进了御书房。
“微臣见过皇上。”
他整整衣摆就要跪下,却被皇帝及时搀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
皇帝温和笑道:“只有你我二人在场时,唤舅舅就可以了。”
阮孟卿微微摇头:“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皇帝说道,知道这小子生怕落人把柄,也没有不悦,只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交由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阮孟卿捧着木盒双手递上,低声道:“虽有损失,但,幸不辱命。”
皇帝问道:“损失了几个人?”
阮孟卿道:“十之存一。”
皇帝道:“苦了你了。”
阮孟卿带去的除了安排给他的护卫,剩下都是他自己的亲信,现在损失了九成,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个打击。
“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之职。”阮孟卿低着头道,“若是西北一带不定,危及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与之相比,微臣的命就是丢在西北也无妨了。”
“你敢这样想,我可不敢。”堂堂九五至尊面对为数不多的血脉亲人时也少不得要多几分温情,“我答应了皇姐要看着你成材,娶妻,生子,然后儿孙满堂。若非此次西北之行实在无人可去,我也不会让你涉足危险之中。”
今上执政多年,朝中不少官员都是三朝元老,势力错综复杂,明明满朝人才济济,却觉无人可信无人可用,着实令皇帝陛下忧心。
更何况如今朝廷内忧患重重,官官相护贪污*,国境外异族虎视眈眈,只等从中原版图上撕扯下一块来,哪怕贤明如今上偶尔也有力不从心之时。
他拍了拍阮孟卿的肩,温声道:“你能来,我真是十分开心。”
当年阮孟卿二十出头,蒙帝意参加科考,拔得头筹后又破格封为高位,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别人都要熬资历,偏你年纪轻轻仗着身份一来就空降,还做着督察百官的工作,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实在正常不过。
“陛下言重了。”阮孟卿依旧保持着疏离。
“你这孩子。”皇帝陛下无奈地瞪他一眼,“幼时还缠着我喊舅舅舅舅,如今大了便这般生份了么?”
阮孟卿微微一笑,所有疏离冷淡都在此刻如冰雪消融。
“微臣不敢,若是微臣有一点举止不妥,怕是第二天弹劾的奏折便要出现在陛下的桌上了。”
他笑吟吟的,口中说着不敢,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有人弹劾他一样。
虽说此时能看见的只有他和皇帝两人,但暗地里呢,背后究竟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阮孟卿不知道,甚至连皇帝也不敢说完全清楚。
于是皇帝也笑了:“那便随你吧。”
他看了眼阮孟卿的胳膊,问道:“伤势如何?”
“已经快好了,不是致命伤,休养几天就好。”
“嗯,如此便好,这两天你在家休息,我再安排人去你府上给你瞧瞧。”皇帝陛下点点头,又问,“你那个小护卫伤势重不重?可需要御医为他诊治?”
皇帝亲口赐下御医,这是多少人都得不到的福气,算算朝中有此殊荣的也不过十来数,且大多是三朝元老,才学过人,忠心耿耿。鸦青一介侯府护卫能得皇上青眼,多少还是沾了阮孟卿的光。
阮孟卿心知肚明,当即眉眼弯弯笑道:“那微臣便替阿青谢过陛下了。”
叙话完毕,临出门,皇帝陛下手一招,又叫住了他。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
成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皇姐的四项期许如今才将将完成一步。皇帝陛下搓着手,一颗想做红娘的心在不安地跃动。
“太子殿下尚未迎娶太子妃,微臣实在不敢越过殿下先行考虑婚姻大事。”
这便是婉拒了。
皇帝陛下一脸可惜,他子息不旺,仅有的几个子女除了太子都尚未到婚配之龄,想要牵红线都没有机会。
看着阮孟卿步出御书房,皇帝陛下沉思良久,唤来了大总管。
“可有适龄婚嫁的贵家小姐?你拿本花名册来让朕瞧瞧。”
太子也确实不小了,娶亲之事是该提上议程了,先前因朝中形势复杂故而一拖再拖,可再拖下去,太子都要从毛头小子变成老小子了。皇帝推人及己想了想,自己比太子还小一两岁的时候就与皇后定亲了,而太子的未婚妻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大总管捧着册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陛下这是准备提前选秀?说起来已经连着两届未选了,底下臣子也有上奏的,陛下此番可要吩咐礼部……”
也是,还有选秀这一茬。
他一有什么动静,底下的人也都闻风而动,指不定太子选完太子妃,他的后宫里又被热心的臣子塞入了几家的女眷,还是罢了吧,孟卿那小子都不急,太子的婚事也先放一放好了。
不爱美人只想当个明君的皇帝陛下沉默半晌,心累地摆摆手:“……算了,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