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说话,就是洗澡,也不看我们这些兵。后来知道他跟谁都不特别说话。我们都傻眼了,都知道这些伤疤就是一个一个饱含着血和热泪的故事。但是他的眼睛呢?你能看出来什么呢?
空。
空空如也,没有杀气,也没有和气。
就是那样,不冷不热。
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洗得也很快,洗完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衣服穿上的时候人又拖拉拖拉走了。我们都愣在澡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
后来就学习狙击战术,他主讲,但是还是不多说话,一说话就是广西普通话。比较难听懂,但是我们弟兄都不敢多问他。他的眼神也不凶,就是那么什么都没有,指导动作完了你就自己体会,然后就是再指导;战术课上把狙击手的阵地怎么布置路线怎么选择等等给你讲完,不再讲第二次,但是弟兄们没有敢提问的——不懂也没关系,实践的时候他再给你讲,一点也不着急,讲几遍也没关系,不热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那个样子不紧不慢地讲。
他的习惯就是我们弟兄在练习的时候,坐在山头上眯着眼睛看远处出神。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在看不同方向距离的人头,在目测距离,在算风速,在算计怎么打过去就一枪命中头部不用补枪。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惟一一次笑,是因为看一个叫《双狙人》的美国电影,就是讲狙击手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他真的就笑了那么一下,没有任何评语——我们部队搜集老美这种电影比较多的,都给我们看——我们都觉得比侦察兵比武看的国产片子好看。后来再学点子东西就真的拿这些当电影娱乐了。再有他惟一一次骂脏话,是看了一个国内翻译的以色列狙击手训练资料。说是以色列狙击手训练的时候打稻草人,在草人的头部安西红柿酱瓶子,一打就红色,说是培养狙击手不惧怕血的心理。他就那么一笑,就那么戏谑地一笑:“扯淡。”淡淡的一句。
他还是让我们打靶子,就是各种各样的小钢板靶,不同距离的。后来他惟一一次跟我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就是:“几百米外的人头,瞄准镜里面看就是一个小点子,一枪过去,就倒了,看的着血吗?”那种神态好像是在回味什么,我就脑门发冷,有种被瞄准镜窥视的感觉——生子这个孙子潜伏训练的时候还真干这个事情,拿瞄准镜瞄我们兄弟玩。后来他也养成了眯眼坐在什么地方瞄人头的习惯,本来就不好说话,更不好说话了——连眼神都越来越像那个教官了。——我当时就知道什么叫职业习惯了,就像我没事就想踹门一脚闪进去一样。狙击手的职业习惯就是没事瞄人头玩。
那个狙击教官还是老样子,每天下操后就穿着迷彩短袖衫和蓝色短裤去洗澡,见了我们也没有话,我们敬礼就点头,也不还礼。他就这么在大院来来去去,谁见了也不理,就是大队长还多说两句,但是也没敬礼。大队长也不生气,也不跟他多说什么。
他就自己走。
他除了操课,从来不穿狗头大队引以为豪的特制迷彩也不戴臂章,就是军官常服,最多的时候看见他就是端着脸盆子短袖衫短裤去洗澡,每天都洗。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被中央军委命名的“某山第一杀手”,惟一一个以这种带有武侠小说色彩命名的战斗英雄。名字我是真的记不清了,他的纪录是151颗子弹,150个半敌人——那半个是打在脑袋上了,没死,回去成了植物人。
他一直就没有结婚。
孑然一身,就是这么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没有笑容,没有生气,不紧不慢。对了,他的习惯是没事瞄人头玩。——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吗?我18岁的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