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杜赫并不认同激进北伐,如桓温这一类有志策马中原、兴建事功的年轻人不免有些失望。而另一些老成持重者,则是听得微微颔首,不免对这年轻人高看一眼,而桓彝更是忍不住拍案感慨道:“武库有继矣!”
听到桓彝这句话,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明白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如今的桓彝虽然其位并不尊崇,但却已经隐然成为江东第一流的名士,更是久负臧否识鉴之能。杜赫那位至交好友褚季野,正是因为得到桓彝“皮里春秋”的赞语,才在都中逐渐养出名望。
杜赫对于南北形势的看法,沈哲子早在那投献之书中有了很全面的了解。其针对于羯胡和江东政局走向的分析,沈哲子还是比较认同的,但像这种徐徐而进、等待羯胡自己崩溃瓦解而后乘势收复故土的看法,则过于理想化,其实沈哲子也是不认同的。
要知道如今北地可并非只有羯胡一家,周遭群狼环伺,只有积极进取,打出秦汉以降的威风来,才能震慑群獠,继而北复故土。
但沈哲子也知道,要在短时间内重振这些信心胆气俱已凋零大半、彼此之间利益纠葛又是错综复杂的时人之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杜赫这种能够主动提议经营汉沔、淮泗,却敌于江北的想法,已经是相当难得的进取,而更难得的是,这想法并非凭空滋生出来,而是有着一整套的理论和实际操作的支持。
将要到来的乱事,乃是长久积怨乃至于王敦之祸的余韵,沈哲子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动荡之后必然要伴随着一系列的势力格局重新分配,沈哲子并不打算坐观。历阳苏峻如果起兵,则必然要争取豫州祖约的支持,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沈哲子并不担心因自己涉入过多而导致豫州置身事外。
时下的祖约虽然担任着豫州刺史,但其实能够掌握的地方也就只有豫州治所寿春周遭一小片区域。至于其他地域,或是掌握在各据一方的流民帅坞壁主手中,或是沉沦在羯胡铁蹄之下。但若祖约不在了,那么祖逖北伐留下的功业将荡然无存,而朝廷在豫州也就几乎没有了能够直接施加影响的据点。
所以,豫州成了沈哲子在动乱后必然要落子的一点,真正开始着手为日后的北伐而布局。虽然有这样一个想法,但至于要派何人前往,沈哲子心内仍是迟疑不决。早先他属意的人选是郭诵,但郭诵此人虽然是百战悍将,勇则勇矣,最大的问题却是名望不具,而且似乎并不具备统筹内外、独当一面的特质。
名望这个东西言则虚妄,落在实处却是要人命的。祖逖死后,祖约接任的豫州其实已经大不如前,此人无论名望还是能力都远逊其兄,因而便不能获得治下坞壁主的拥戴,甚至多有反叛,维持得很艰难,也就渐渐不再被中枢重视。
杜赫的出现可以说恰到其时,其人本身便有在关中经营坞壁的经验,本身才干不缺,又是侨门旧姓出身,唯一所欠便是资历稍逊。不过沈哲子眼下针对豫州也并非要恢复祖逖时的局面,只要能在那里站住脚跟,妥善处理跟周遭坞壁主的关系,为日后跃进豫州打好一个基础,沈哲子便很满意了。
杜赫个人的素质可以说完全契合了沈哲子的需要,若早些时候、晚些时候出现在沈哲子视野,他都不会如此重视。眼下的相遇,真的可以说是宿命的选择。
如今隐爵、商盟还有都中各项产业布置,其实收益都已经有溢出的趋势。沈哲子赚了大笔钱财自然不是为了囤积,所以必然要有所投资,豫州是近期内他为数不多能够插手且对北伐有益的地方。
而能为杜赫营造出多大的名望,某种程度上关系着他在豫州试水之举的成败,所以沈哲子要不遗余力的为杜赫营造出一个良好声誉名望。豫州远离江东,所以早先沈哲子要用手段来看清楚杜赫的人品如何。继而还会有更多的举措,将杜赫的名望与自己的施恩更加紧密的捆绑起来。
通过对北地局势的一系列讲述,影响到厅中众人情绪的同时,杜赫也渐渐成为了宴席的焦点。接下来席中这些南北名流不再似先前那么高冷,也都饶有兴致的跟杜赫交谈起来,而且还是询问请教居多。
总而言之,家世是时下人能否得到认可的一个前提。但并不意味着有了良好的出身就能声名鹊起,除非像如今琅琊王家那么煊赫,人人都有求于其家,才不吝吹捧。若没有这样优越的条件,则必然要有旁人难及的特质和禀赋。
对北地形势有一个系统的了解,这是杜赫的优势所在。虽然并不如高平郗鉴甫一入朝便提供扑灭王敦势力的方案那么显重,但是如今北地羯胡一家独大,时人心中不乏惶恐。杜赫这种对于时局的认知能够平复人心,自然也就能大受欢迎,宴席未结束之前,便已经收到数日邀请。
一夜尽欢,杜赫享受到了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备受瞩目待遇,对于赠予他这一切的沈哲子更是尤为感激。当宴席散去后,更是不顾沈哲子的阻拦而连连下摆。
风物长宜放眼量,沈哲子也不会因杜赫眼下的感恩就信之不疑,全力支持其往豫州经营,终究还要经过一连串考验。
这一夜之后,有了众多与会名流的推崇赞许,杜赫在都中的名望确是激增,被冠以各种雅号。只是他家先人的“武库”之名却与杜赫无缘,因为如今江东尚有一个武库,没有人会这么不识趣。
这一日,沈哲子正在府中休息,门生突然来报南顿王世子求见。沈哲子不假思索的摆摆手说道:“不见,就说我无暇待客。也不要请他入府,直接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