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东方定,诸废待兴,正是社稷渴贤急用之时,恰恰需要陆公这样的柱国干城坐镇。陆公此时归乡,苍生将要何望?”
陆晔听到沈哲子这话,嘴里发出一个沙哑的笑声:“大江滚滚,亘古永恒,从不因谁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内,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希望能亲眼见到我吴中乡人们越趋兴旺。维周你是少年拔贤,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这浊汤中,我虽然德才愧于年齿,但也不乏自知,确是已经老不堪用,无谓强留惹厌。”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不乏感触,他对陆晔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江东至今没有碎掉,尚能维持住一个局面,老家伙们就算各自有算计,但也确实是有一份维护之功在里面。
如果没有他们积极参与到中兴建制,单凭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马睿这个越府小马仔想要在江东站住脚跟,那是做梦!虽然吴中向来内斗成风,但是像沈家这样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数。即便不能团结起来抵制侨人,也能各自蜂拥而起将此乡蹂躏的稀巴烂。
当然这也并不足说明这些吴中旧望人家有多么忠心,归根到底,他们也需要朝廷所带来的大义,来震慑住乡中那些后起挑战他们的人家。可惜终究还是没能防住,被沈家另辟局面、弯道超车。
“维周你倍言惋惜,其实我是腆颜受之。譬如倦鸟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乡中旧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难老死北尘中啊!”
讲到这里,陆晔神情更显灰懒,继而便摇头叹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气衰,竟在维周你这韶龄俊彦面前发此败声,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内虽然狐疑,但还是摆手道:“陆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于自此后不能多闻贤长德音,不免大憾。禾苗总要植于沃土才能茁壮而生,良言虽止只字片语,于我却如甘霖。”
陆晔将沈哲子留了小半个时辰,只是絮叨说什么年老思乡云云,最后实在是精神倦怠,才让陆嘏将沈哲子送出来。
临别之际,陆嘏又言道老父近来精神算不上好,感慨道:“家父体沉意懒,为人子者不能长奉席前,可谓大不孝。我也真想抛弃这一身职事,归乡敬奉。”
这父子二人言谈形态都透出一股怪异,沈哲子也是离开了一段距离后,才渐渐有所明悟。他们这父子二人唱和之间,是要用乡情之类的来迷惑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要归乡有所谋划。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沈哲子也就不再去拜会旁人,而是回到自己官署里去,让人送来台内近期的人事变动。一查之下,果然发现端倪,月中上旬,陆嘏突然被加了一个广武将军号。
将军号在如今的江东本来就不慎严谨,不是什么值钱的职号,况且这个将军号甚至比沈哲子原本的昭武将军还要低了一等,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陆嘏出身吴中名门,入仕起家便是清品,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军职,突然加了这么一个职衔,则就显得有些古怪。
时下士族子弟为官本就是允文允武,随时都可以切换,但沈哲子当然不相信陆嘏年近不惑突然有了什么投笔从戎的壮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台城呆腻了,想要谋求外任。再联系父子二人今天的表现,那么陆家很有可能想要争取吴郡太守的职位。
得出这个结论后,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看来陆家终于意识到台中居任虽然清贵,但实际没有什么大用处的事实。他还记得早年他家也试图向这些吴中旧望人家靠拢,甚至于提议陆玩出任宣城内史,结果这好意反被视作羞辱而遭到拒绝。
陆家的思路倒也不能说是错,毕竟其家本身便是吴中首屈一指的旧望人家,加上又不像侨门那样困于立身立业,所以集中更多力量在中枢攀爬,与侨门在政治声望上一较长短,是符合其家诉求的。
但这个思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保证后方不会乱,深厚的乡望基础是其家能够与侨门争锋的根本。历史上侨门虽然大力在江东发展产业,但是在王导的主持下避开了吴郡等吴人基础深厚的地域,所以陆家在初期的发展也不算差,不独陆晔自己,陆玩、陆纳父子也都相继担任台辅要职。
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意外,那就是沈家的异军突起。诚然沈家的乡望是绝难与陆家相比,但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并非只有乡望才能让乡人们归附,利益同盟甚至是更好的手段。
所以陆家再要保持以往的思路,那就有点不合时宜了。而且沈哲子相信,他家并一众乡人们所支持的虞潭入都归台,居然后来居上,话语权一举越过陆家兄弟,成为台中屈指可数的实权大佬,肯定也给了陆晔极大的触动。
老窝都要被抄了,再留恋台中这些虚位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