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太保言到这些,蔡谟便不禁有些尴尬,他明白这些罪状对沈哲子而言有些不疼不痒,甚至还不如直接谈论早前其人一番言论引得都中斗殴的旧事。但他在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他担心再吵闹起来,自己也难独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能将其人搞得千夫所指,但自己也被时评所非,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几日后,京府卢铖卢师君将要抵都,届时我会亲往迎接。只可惜早年髙隐钟山的严穆严师君没于战乱,不闻其询,否则,必能穷争于驸马妖悖之论。”
蔡谟不敢再留私心,连忙说道。寒食散与玄风道法本就颇多关联,如果能够借助天师道几位师君之口去打击沈哲子,不愁不能成功。
王导听到这话,眉弓却是蓦地一跳,不动声色的掩去神态的不自然,说道:“沈维周德与才悖,实在让人惋惜。他冲幼得显,亲长难免溺爱过甚,论到其人是非优劣,未必也是生性如此。殊荣重誉,裂土厚封,贤长者尚不能淡然以对,何况少年……清议之论本就不乏虚妄,再附玄说,不免虚而益虚。我是希望这少年郎能知毁而改,不要因谤害士。”
蔡谟听到王太保否定了自己的提议,只是更增加了其人虚伪的看法,倒也并没有更往深处去想。若是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这上面做文章,免得自己被攀咬出来。
又言了片刻,王导才将蔡谟送走。今次清议,规模空前的大,针对沈哲子只是局中一隅,不值得放置太多精力。
再回到厅堂内,王导又埋首一堆函文中。近来他所批阅的主要是荆州和江州方面,王舒在江州的处境很不理想,并没有发挥出预期的作用。而且从清议的内容上来看,其人在江州的位置也略有不稳,许多江州士人对王舒都不乏怨言。
这一部分内容,王导都使人整理抄录下来,发动到江州去。有了这些指导,相信王舒能够有的放矢,对当地那些豪宗或是拉拢、或是打压,让局面稳定下来。
至于荆州方面,讨论也很激烈。除了一些讽刺陶侃家教太劣、诸子横行不法的零星言论之外,主要还是集中在陶侃年前便准备的针对襄阳的军事行动上。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或者说不想让陶侃发兵攻打襄阳。
本来对于用兵与否这个问题,褚翜希望能够放在清议中讨论,由台中出面主持。褚翜是支持陶侃出兵的,大概是想通过在清议上驳倒那些反对者,从而对陶侃有所声援。
王导是不看好这一次军事行动,虽然军事非其所长,但却知道陶侃就连筹措粮草都要靠江州人帮忙,凭荆州的底蕴,即便是将襄阳攻下来,也很难长久维持下去。
原本王导是打算将这些清议内容摘录下来,给陶侃发过去,让他明白民心不乐战,将此事暂缓一下。可是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后,他决定暂缓一下。陶侃用兵于北,对江州方面关注肯定会不能兼顾。王舒那里压力小了,做起事来也会从容许多。
至于东扬州方面,王导也不乏关注,但却没有什么好消息。东扬州今次入都参加清议的人也有不少,但是在这些人的言论中,几乎找不到王彬的存在,就好像东扬州根本没有这个人。由此可以想见,王彬在会稽是多么的没有存在感,被沈充压制的几近于无。
对于王彬,王导心内是极复杂的,既不乏恼怒,又充满了愧疚。其实以如今东扬州的情况来看,王彬留在那里意义已经不大,难有作为,反而占住位置,让台中不好再另择良选,不如召回台中来改任旁处,另择良选前往会稽。
可是是否召回王彬,他心里尚有迟疑,倒不是出于国事考虑,而是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王彬。王兴之的死,无论怎样解释,以王彬的脾性,都难免会加剧彼此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所以就算要召回王彬,也绝对不能在清议之前召回。
不过,东扬州一些人的发声倒是引起了王导的注意。其中之一,是南面几郡山越扰民作乱,而且规模似乎还不小。另一点,则是东扬州本地人的吵闹,主要集中在沿海几郡的盐田纠纷。
这两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清议本就有广撷民声的意思在里面,但地方各自情况不同,该要如何处理,台中也难干涉太多。
如果能够让沈充离开会稽镇所,南下镇压骚乱,或许能给王彬争取一个机会,利用沿海几郡的纠纷,将东扬州撕开一个口子。如果王彬能够利用好这个机会,当然最好,可以再长留会稽。如果还是不行,日后再将他召回来,应该也会输的甘心,不会有太多怨言。
于是王导便拿起笔来,将这一条思路先记下来,打算稍后发力推动一下。至于沈充去或不去,关系倒是不大,去了自然好,不行也能给其人再增添一条黑料。清议还要持续数月之久,火什么时候会烧到沈充身上,王导虽然不能预知,但却不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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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清议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入都参加者并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天地回暖出行方便,入都的人更多起来。
都南码头附近,三艘大船并航而来,几乎将水道都给占满。码头上人潮如织,除了都内寻常的民众以外,在靠近河道的人群前方,更有宿卫兵丁列队警戒,而且周遭停满了华贵车驾,几乎将整个码头都给填满。
如此一个浩大的场面,一望可知必然又有大人物抵达建康。
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久候的人群纷纷往前涌来,想要瞻仰盛容,场面一时间变得更加喧闹,甚至有人不慎被击落下水,在水面上不断扑腾呼救,狼狈上岸后却不忙着换衫,浑身湿漉漉站在冷峭春风中,神态专注的仰望大船。
停稳了的大船上人影晃动,首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二十多名俊俏少年郎。这些少年郎一个个身躯挺拔,玉面傅粉,鬓角簪花,大袖宽衫行走起来飘飘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自船上行下,而后将竹梯铺上锦缎,分立两侧,齐声呼道:“恭请师君!”
“恭请师君!”
岸上那些迎接者们爆发出更加洪亮的吼声,甚至不乏忠实信徒涕泪横流抢跪于地,连连叩请。
又过了好一会儿,船上响起了悠扬悦耳的环佩交鸣声,女子清脆、整齐如一的咏唱声。道幢法盖等打醮祈禳的礼器林林竖起,整整三十六名娇俏美貌的羽衣仕女以竹杖白缎抬着一具垂幔步辇自舱中行出,缓缓步下了大船。
步辇帷幔中端坐着一个朦胧的身影,随着行走在其座下隐有淡淡烟气弥漫开来,这烟气随着微风扩散到人群中,味道香甜甘美、沁人心脾,令人醺醺然将欲醉倒,继而便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欢呼声:“恭迎师君!”
步辇缓缓落在了码头上,人群变得更加骚动,但这步辇周围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令得人群无论怎样骚动,都无人敢逾越上前。
码头上那些车驾里的贵人们,早已经纷纷下车,虽然自持身份不像寻常小民表现的那么癫狂,但也不乏人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敬慕光芒。
蔡谟等一众台臣们不敢怠慢,快步行至步辇前,深揖作拜。又过了小半刻钟,帷幔内端坐之人才在羽衣仕女搀扶下缓缓起身,继而便行了出来,乃是一个身披鹤氅、博带高冠、脸色白润如玉、须发亦是雪白笔挺的老者,此人便是长在京府开坛受箓的天师道卢铖卢师君。
卢铖脸上带着微笑,缓步向前,一边走着一边向四面微微颔首,其人目光所及,信众们纷纷拜倒于地,口中或有发出兴奋癫狂的咆哮、呓语。
“久慕卢师君仙声雅泽,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师君,师君远来辛苦,入都后还望能允我等倾慕之众为师君庆迎扫尘!”
台臣们再次上前礼拜,态度热切恭敬。
“山野陋夫,何敢劳台阁诸公亲自相迎!”
卢铖在这些台臣权贵面前倒也并不固持姿态,欠身回礼,只是视线在众人身上绕过一遍,继而便叹息道:“唉,今日入都,我是渴见一位少年俊彦,本以为抵都之日便能慰渴一见,没想到终究还是失愿。”
众人听到这话,虽然不乏尴尬暗嗔,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何人如此荣幸,竟能得卢师君久念?”
“便是驸马都尉吴兴沈侯,年前身在广陵,倒是见过沈侯一面,容瞻不逊时誉,可惜未作深谈。近来又闻这位小友偶发趣论,我是更想与他相坐论道了。”
卢铖笑吟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