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篇里,章旻青肯定了人天性有私,在任何时候,私心都是存在的。公而忘私只是人们对官员们的期许,但在实际情况中,是做不到的。
孔子质疑人们对公叔文子近乎圣人般的廉洁的赞颂,也不相信公明贾的解释,就是基于对人性的见解。结合上一篇中,章旻青提到国家在聚财的时候,要考虑公私两利。苏长青觉得,这才是务实之论。
章旻青的两篇文章,在本质上,前后映照,让苏长青赞赏不已。看来,这家伙必定是钱湖先生悉心栽培之人。他在心中如是想。
“章旻青,你且上来。”
苏长青对章旻青招呼道。
听得府尊相唤,章旻青上前躬身对苏长青行了礼,却并没有说话。
“我且问你,从你的文章看,你认为眼下国库空虚,当是该另辟财源?”
苏长青本想说填补国库要靠海贸,但他要考章旻青,就换成了另辟财源。
“回府尊的话,本朝初年,实施一条鞭法摊丁入亩以来,虽使岁入增加不少,但有些根本性的状况却并未改变。非另辟财源不得解。”
章旻青的这个回话,说得很隐晦。有些问题是要触及这个王朝根本的,但却是不能说的。
万历初年,张居正大力推行一条鞭法,虽然在短期里让朝廷的收入大增,但这已经到达了顶峰。因为这个税收制度,是以可耕种的土地多少计税的。但大明的疆域,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增加,可耕种土地是个相对恒定的数字。
随着王朝的延续,越来越多的大明宗室在逐渐蚕食这些土地,越来越多的世家大族也在兼并这些土地。宗室和这些世家大族占有的土地是免税的。
这样发展的后果,就是可征税的土地数量在逐年减少。想要保证朝廷的税收,就只得在这些逐年减少的土地数量上加税。问题在于,这种加税的做法,是有一个界限的,当超越这个界限,农民们不堪重负之后,随之而来的就一定是动荡。
可要是到达这个界限后不再加税,朝廷收入逐年减少,难以维持军费、修河、赈灾以及官员的俸禄,这个王朝同样会崩溃。
这就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增税是死路一条,不征税同样是死路一条。区别不过是那种选择能让这个王朝多残喘几年罢了。解决之道,就是要设法摆脱这种单一凭籍耕地的税收收入模式。
“那你的外本内末,而后其财可聚也。指的是什么?海贸吗?隆庆开海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了,为朝廷的岁入,并未见增加多少。”
苏长青当然听懂了“假以时日,朝廷岁入还将进一步减少。”这句话隐含的意思。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有识的官员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涉及宗室,谁也不敢明说出来。现在,章旻青这样的隐晦回答,他自然也是心领神会。
终于,他不得不点破海贸,想看看章旻青会如何作答。
在海贸这件事上,向来争论极大。从反对派的角度看,郑和七下西洋,耗费巨大,虽然有些收获,却都归于内廷。倒是朝廷财政,需要给他巨额的贴补。
而下西洋的另一产物,朝贡贸易,对大明朝廷来说,更是个亏钱的买卖。为了体现天朝上国的尊严和脸面,朝廷常常赏赐给这些朝拜的国家带来的财物的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回赏。
以至于想琉球这样的小国,每年都要派人来朝贡,把朝贡当成了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来做。逼的大明朝廷,不得不限定他们多少年才能来朝拜一次。
当年的兵部尚书刘大夏焚毁海图和船图,出发点就是认为郑和下西洋,不但没给朝廷带来可见的好处,反而大大增加了朝廷的支出,觉得这事得不偿失。
苏长青作为宁波知府,他属于支持派。可他也同样存在困惑,他看到了世家大族们通过海贸聚敛了巨额财富,可如何把这些财富转化成国库的岁入,他却一筹莫展。
以大明朝三十税一的商税,可征之税对于海贸的巨大利益,实在是九牛一毛。问题在于这是本朝的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谁敢去改?一个不循祖制的罪名,轻的丢官罢职,重的话人头搬家。
“谋食于外,重在取而不在予,当赋权于军,广拓疆土,设官市于外,则大利归于朝廷矣。”
章旻青这个文绉绉的问答,让苏长青心里暗吃一惊,他听出了这话里血淋淋的内涵。
想要把利益的大头收归朝廷,就该把掌管海贸的官市设到外面去,从根本上掌控海贸的利益。而要做到把官市设在外面,就要赋予军队权力去广拓疆土。说白了,就是用军队去征服。
而那句重在取而不在予,就更是血腥,一个取字,就意味着搜刮。虽说这个取面对的对象是海外蛮夷,可作为读书人,他还是觉得心有测测。
这种想法,似乎不该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读书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章旻青怎么就如此杀气腾腾?
苏长青的目光下意识的在桌上扫过,突然瞥见章旻青的籍册是观海卫的龙山千户所,心里总算感到了释然。这家伙出身军旅,军人自然有开疆拓土觅封侯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