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先生十分和悦地笑着.挤进被扁豆麻包夹成一道窄缝的铺门。三月懒懒地相跟了进去。顺手把铁钩子大秤竖到铺柜外壁,夕阳如探照灯似地把一束紫红色的光缕斜斜地照进来,恰与那一杆秤浑然契合。三月看到那个铁钩子扎进夕阳里,像扎出了血红得惨目。她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可怕的比喻:那钩子像变了形的匕首。这比喻使她吓了一跳,便惶惶地掉过身,坐到一个陈旧的长条木凳上。乔先生揭起铺面,进到里面,也坐到一个木凳上。他们中间隔着陈迹斑斑的铺柜,却像隔着一道河一样遥远。三月僵硬地微笑着把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展过去,乔先生嘿嘿地笑着,把一个类似月里娃的枕头软软地垫在三月的手腕下,然后将三枚细长的指头轻轻地点到“寸关尺”上,扬起头,半闭了眼瞅住三月的脸。渐渐地他把眼睛闭紧了,像和尚打坐入定一样。这时,那遥远的“彼岸”的信息,穿过他那被铁钩子大秤弄得模糊不清的指纹而进入中枢神经,再由中枢神经而抵达最高反馈机构——M形大脑。但他的反馈机构还来不及反馈,就有人把头探进来问:
“扁豆,要不?”
“要!”
乔先生一会儿闭目凝神地诊脉,一会儿又急三火四地去抓秤杆,如此这般地七八次之后,就把满老二看得手心里都呼啦啦窜火。他狠命地捏住乔先生的秤砣说:
“我替你一会儿行不?”
“岂敢.岂敢!嘿嘿,嘿嘿!”乔先生没深没浅地望着满老二笑。
“你让我的婆娘往半夜等吗?”满老二眼睛红成血疙瘩。
“急了摸不准脉呀!嘿嘿!”
“秤杆上能摸准个屁脉!”
“现在不多了,再稍等……嘿嘿!”
“你狗日的站着说话腰不疼!”
满老二摩拳擦掌.一脸凶相。“满师傅息怒,满师傅息——怒哇!”乔先生秦腔道白式的嘲弄调儿,惹得围观者一阵前仰后台的大笑。满老二早巳气炸了肺,只听喀嚓一声,那杆铁钩子大秤折成两截,咣当一声躺进了灰尘滚滚的村街。
“彼此,彼此,嘿嘿,”乔先生没深没浅的笑比满老二声嘶力竭的骂更富有挑战性和刺激性。
善于石头对瓦块——硬磕硬的满老二像嘴里横了块大骨头,吃不下吐不出,倒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供销社的尕王已经吃过晚饭从侧门出来散步,他看明白情形之后说:“人家乔先生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看病哩?”尕王说这话时,把一只拳头在空中狠狠虚晃了两下,满老二立即悟出了那手势的含义,于是吼道:“乔生福你狗日的看不看?”随之,劈哩啪啦的拳头像砖头瓦块一般砸到乔先生身上。满家河口人尽管认为满老二仗势欺人不是东西,却又都多多少少受过乔先生的窝囊气,因而看到他俩动了于戈,不仅无人劝解.反而非常希望弄出点颜色来。人们所希望的结局刚刚展示出一点边缘,满老二就倒在地上像驴一样打起滚来。三月吃了一吓,以为乔先生在他腹部捅了一刀,便凑近去看,却不见有血流出,就埋怨说:“你驴嘴戳进马胯里,尽惹些不该你惹的事。”乔先生并不往深纠缠,哼哼地冷笑着进了药铺。
尕王拼出吃奶的力气把满老二搀起来,一脸幽默地说:“你才是汉大腰松没情况,叫人一指头就戳倒了!”满老二狠骂道:“我在你狗日的老二上拧一把试试!”他把身子抽成个“<”,抖抖地上了车,然后回过头对呆若木鸡的婆娘凶道:
“你狗日的不上车还等啥?咱上兰州看去,有钱不愁找不上好大夫!乔生福你狗日的听着,以后你要揣我婆娘的脉,除非你把她叫妈!”
乔先生把流血的鼻子从扁豆麻包中间探出来,朝着跨上四轮即将远去的满老二回敬道:
“听着哩,听着哩,你的教导我咋不听哩,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