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奶。”
“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旁边的奚若洲冷不丁抛过来一句:“死了。”
抉月心底一疼,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啊。抉月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子,轻轻哄着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变老了,就能遇到他们了。但是你如果不好好吃饭,他们
见到你,可是要生气的。”
小姑娘还带着泪的眼睫毛眨啊眨,扑闪闪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那个地方很黑,他们要先去点灯,探路,打掉小怪兽,你去了,才不会害怕呀。”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那你明天会给我带糖果过来吗?”
抉月望了望奚若洲。
奚若洲赶紧点头。
来来来,你随便来,能哄着她吃饭,你想带什么过来都行!后来他们慢慢就熟了,抉月总是带着很多好吃的来找星伶,甚至学会了烧菜做饭,因为星伶总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便换着花样地做一些合她味口的菜式,天天
送来。
星伶一开始不是很信任他,总是有些疏远,会躲在门后,悄悄地打量着他。
抉月就会把糖果递进门里,手掌托着糖果等她来拿,像是哄一只怕生的小兽接受自己的好意。
她甚至很担心抉月,会不会抢走奚若洲这个义父的宠爱,认真地问过抉月,你也是义父收养的孩子吗?
抉月只是摇头。
他不是,他只是奚若洲看中的一个小童,替他执掌昭月居,为他看尽天下风起云涌,制衡四海权术诡谲,作他的眼,作他的耳,作他的手,摆弄凤台城里的精巧机算。
他没那么幸运,成为奚若洲偏爱到骨子里的小祖宗。
忽然大风起,卷高浪。
抉月从回忆里抽身,看到星伶沾了一滴酒水,弹入河水中,河面上陡然起风浪,立起十数丈高的水幕,一只红羽蓝翎的孔雀,昂首嘶鸣!
“月哥哥,你陪我了一天,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只水幕里的孔雀抖动尾羽,傲然开屏!
压住满天星光,一河灯火。
抉月扬唇定目,竟有些泪意朦胧了他的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神殿神枢大婚之时,方才由神枢本人幻化现世的红羽孔雀,世间不存在,只在想象中。
那时他想,此生是苦,但有幸遇着星伶,便是一生之福,他当感激涕零。
只是他还来不及感概更多,那巨幅的水幕便被人一掌收尽。
神枢立在船梢上,笑看着两人:“玩得开心吗?”
星伶跳过来拦在抉月跟前,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不,不关月哥哥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义父你老是把我关在那里面,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呀?”
“我,我嫌闷嘛!”
“所以为父问你,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嗯,开心就好。”奚若洲又和颜悦色望向抉月:“你呢,你玩得开心吗?”
抉月当即跪下认错:“尊者在上,抉月下次绝敢不再犯!”
“起来回话。”奚若洲两指一抬,就将抉月的身子托起来,依旧只是笑问:“我问你,你玩得过瘾,玩得快活吗?”
“与阿伶在一起的每一刻,抉月都是知足的。”
“你是知足的?”奚若洲笑容渐淡,“本尊可有跟你说过,未得本尊陪同,星伶绝不可离开神息之地,离开神殿?”
“抉月知错!”
“抉月,你犯下大错,万死不足抵其罪!”抉月颤身发抖,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奚若洲的半分怜爱,他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极为清晰,他只是替神枢看人世,走人间的一个化身,如若惹得神枢不满,他随时可以将自
己抹去。“义父!”星伶张开双手拦在抉月跟前,气恼质问:“都说了是我求的月哥哥,他才带我出来的,不关他的事。再说了,我就是出来逛逛,我又没有干坏事,怎么就犯下大错
了?义父你是非不分,不讲道理!”
奚若洲让这个胳膊肘尽往外拐的丫头气得胸闷,若不是怕朔方城的那老东西过早探得她的星象,自己这些年会费尽心力地把她藏在神息之地里,以欺天道?
本来这事儿就已经足够他受天罚的了,抉月这货还敢趁自己闭关之时,把她堂而皇之地拉到这市集之上玩上一整天,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啊!
但其实细想,又哪里能怪得着他们,他们又不知真相。
奚若洲叹声气,捻了捻指节,罢了,命数如此,便让他们放纵这一回。
“行了行了,不怪他便是。走啦,跟义父回家。”奚若洲伸出手来向星伶。
“那义父你先答应我,以后也不许为难月哥哥。”星伶下巴一抬,还有点倔脾气,勇敢地护着抉月。
奚若洲好笑:“伶儿啊伶儿,为父养了你这么多年,就不指着你孝顺为父了啊,你这一天天儿的,还尽帮着你的月哥哥来刁难我这老父亲了?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
“我……”星伶眼珠子一转,有些得意又调皮地笑道:“我今日出来的时候看过了,我窗外那株葡萄,已经熟了哦。”
“什么葡萄?”奚若洲不解道。“月哥哥在我窗外种下了一株葡萄藤,他说过的,等到葡萄藤长大成荫,结满葡萄,他便来娶我,还在葡萄藤下架了秋千,我天天坐在秋千上看着呢。”星伶笑得狡黠灵动
:“义父,我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说了,出嫁从夫,哼!”
奚若洲闻言,看了抉月一眼。
抉月正含着淡笑,温柔地凝视着星伶的眉眼,凝视着这个快哉如风,聪明伶俐的,他陪同着长大的“小葡萄”。
那眼底深处的一片深情,似将他的心肝肺都掏出来,仍不足表其万一。
蓦然间地,奚若洲心底有一声不可细听的叹息声。
“好了,今日疯也疯够了,随义父回去吧。”奚若洲慈爱地笑道,跃下船梢,落在船头,轻敲了下星伶的额头,轻声问,“伶儿,抉月对你好吗?”
“好啊,月哥哥是天底下除了义父,对我最好的人。”
“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记着抉月的好,要牢牢记着,知道吗?”
“嗯!”
要牢牢记着,抉月对你的好。
可是后来,你怎么全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你怎么连“阿浅”都不让我唤了?
而我本该,唤你“阿伶”啊。
阿伶,后来,那株葡萄藤枯死了,秋千也落了灰,神息之地里的花花草草没了你,长得疯狂又杂乱,再不见半分灵秀之气。
我是怎么看着你一步步走上神枢安排好的棋路而无能为力的?是怎么看着小公子将你一点点变成方觉浅的?又是怎么一眼眼看着我视若珍宝的星伶死在跟前的?
不知道啊,阿伶,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那无数个日夜的。
我们本该,好好在一起的,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样,变成了我只能客套又礼貌地唤你一声“方姑娘”?
我悔在那日,不该带你出门,不该共看那场白雪红梅落下的雨,不该让你的星象被江公所探。
也许那日我不曾那样做过,你就可以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
你哭声质问神枢,神殿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仁德厚爱,光明正大吗?那被炮烙之刑残杀的王蓬絮,他临死之前的嘶吼,又是什么?
你问,神殿到底是什么。
你不该问的,你不问,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
你早年体弱,本该寿尽,神枢用其一魂铸你一命,你又怎能敌封痕之苦?
但你多犟啊,就算是痛得在地上打滚,也不肯服软。
你又有多狠啊,你明知此去不可回头,你还是同意了神枢抹去你全部的记忆。
你不是说好了,不会忘了我吗?
对,你天生就是神枢,只有神枢,才会对自己这样绝情,这样果断,不留半分退路。
我让越清古把玉枭拿给你时,暗暗期待过,你会不会记起什么来,那是用我的血温养出的兵器,你会不会,稍微想起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温度?
但你没有,阿伶,你把我忘了,你甚至记得王二公子的一张脸,却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痛至极处,我跪地哀求过神枢,我说,尊者,救救我。
他只叹,痴儿。
痴如我,不求活。
小公子总以为,我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反驳,仅仅只因当年是我亏欠了他,亏欠了王家,其实哪里仅仅如此?
我希望他顺心快活,他便会对你好些,别把你变成冷冰冰的杀人凶器,我的阿伶,她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儿,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只蝌蚪,将它们放回池水中。
但我做得再多再多,也不敢越过神枢给我画下的那条界限,我像是一个被铁链锁在木桩上的人,可去之地,不过是围绕着昭月居一亩三分,来来回回,也只是原地打转。
世人所惧的昭月居抉月公子,其实从来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不可越雷池一步,不敢反尊者分毫。
因为他说了呀,你此番入红尘历劫,是要明白什么是神殿,什么是使命,什么是信仰。
我实不愿去想这些高深的道理,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平安喜乐,顺心如意。但我做不到啊,阿伶,我保全不了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浩瀚人世里历经苦难,眼睁睁看着你被小公子伤得体无完肤,我不能出手相救,不能更改棋局,甚至不能
告诉你,我为何绝望。
无能为力,不可伸手,我需得忍着锥心之痛,亲眼见你步入毁灭。
知道一切而不能说破的人,承受的煎熬是经历这一切之人的双倍,或许真的是我根骨绝佳吧,神枢才将此重任交付于我。
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深知我奋不顾身会为你去死,所以从来不曾担心于我吧?
但都不重要了,曾得过一瞬笃定的誓言,便是恩赐,我该知足。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枢问过我,这样为你,苦不苦?
哪里苦?
怎会苦?
我所有的痛苦仅仅只是因为,纵我粉身碎骨,也无法为你铺就一条平坦的大路,不能为你挡风遮雨佑你平安幸福,更未能替你承受那夺去你半条命的三十九刀。
而非,为你受尽这炼狱。
为你,从来不苦。
为你,是可以献祭生命,自焚骨血,抛低头颅,鞭笞灵魂的“我愿意”,不求任何回报,不望半点回音。
以当日的那只红孔雀下注,以来生我与你的缘份作赌,我起誓,为你,从来不苦。
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只是我的小阿伶你该怎么办啊?你是神枢,小公子憎恶神殿已久,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恶战?到那时候,谁来护你?
我放心不下你啊,牵挂着你以后可有人心疼怜惜,可有人照拂偏爱?你性子那么刚强倔强,不肯服输,会不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有人轻轻替你擦拭衣角,抹去泥点吗?
朔方城的小公子岂是可信之人?他是连自己都舍得算计的狠绝之辈,我岂敢信他?
但放心不下也别无他法了啊,阿伶。
你总问我,抉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呀。
你说,为什么?
你还总说,抉月,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你说,怎么能?
今日这场落雪,像极了那天凤台城中,梅花共雪落成雨的夜晚,星光点点的河心,泛着的那只舟上,你仰面而笑,弯眼如新月,唤我,月哥哥。
而不是,抉月公子。
故而今日听得你再唤一声,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我不贪心,一点也不贪心。
小阿伶,月哥哥先去那个很黑的地方,为你亮灯,探路,打败所有的怪兽。等你百年过后,再来之时,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