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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术道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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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陶简之革职,应该动身返乡,但是他一向强势大权独揽,导致原来的同知何鸿根本压不住场子。一下子接印,无法胜任工作,只好请他留下继续参与工作,于上报了病,便停留至今。

他听了蔡衡的话,笑了笑,“过去广州官场有谣传,说我对侯守用有成见,其实我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欣赏的。他这个人能做事,也会做人,能力是有的,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缺了根硬骨头!他做县官时,差事办的不错,但是其用心不是造福百姓,只是认为做地方官应该如此。换句话说,他行事奉行的是官场规矩,而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并不是合格的读书人。连带他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样,有术而无道。烟囱也好,煤炉也好,于用上当然是大有好处的东西,可是这些都是用,而不是体。”

他顿了顿又道:“就像这酒楼,他可以给富商提供美食肴馔,却没法给贫民提供一餐温饱。他的酒楼越大,就越让这些商贾沉迷于奢靡,斗富攀比之心一起,人的心就会大坏。说他不学无术自是不该,但是说他心中无道,这却不算冤枉。他在文澜书院讲过两次课,我去听过,都是教孩子们怎么做事,而不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辈读书人应该先学会为何做,再学怎么做,他却是只求怎么做,不讲原则。我当初不录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一个有道而无术者,至多是无用,有术而无道者,却足以为害。”

蔡衡笑道:“养斋兄,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固执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放下了。在我看来,这煤炉也好,烟囱也好,都是好东西,每年能少死很多人,这就是好事了。就连我的衙门里现在也用这个,确实比炭盆好用。”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该放下,可也确实是放不下。毕竟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朝廷旨意一到,本来就该回乡,可是当时先是南澳打仗,后是要善后,还要给阵亡士兵筹措抚恤,给受伤士兵预备药材,这么多事一下子砸下来,何鸿哪里接的下?士绅不给他面子,下面的人也不买他的帐,我不帮帮他,广州是要出大乱子的。现在他可以坐的住衙门,我也可以放心的走,再不走他就不好接印。我在广州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建树,但自问对的起万岁皇恩,对的起黎民百姓,对的起自己所读圣贤书,这便足够了。咱们做官,还是该求个道,而不是只讲个术,否则这书不是白读了?”

蔡衡笑了笑:“今天是给你饯行,不争。”

“秉文兄心里一定在笑我固执,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仁兄你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些煤炉烟囱,或是让人吃吃酒席,这也没什么。可是他现在做的,却比这更为歹毒,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从建书院开始,他就在布局害人了。”

“害人,害谁?”

“罗山里的蛮人。这书院和酒楼,都是用罗山大木来造的。市舶司那边也有消息过来,王继忠今年办了批大木进贡,那便是罗山的木料。我做了这么久广州知府,西关的情形我最清楚,即便是有凌云翼的手书牌匾,想在这里做生意也不是易事。范进的酒楼能在这里立足,首先就是靠书院和商人搭上关系,又故意放交情给他们,让他们与罗山蛮交易,把粮食布匹运进去。那些罗山蛮被封锁得久了,于物资需求急切,多高的价格也得吃下来。他们手上能拿来交易的东西不多,除了兽皮兽骨就是金沙,再不就是大木,只好由着人们砍伐。在蛮人看来,他们是在买救命粮,却不知买的是催命符。表面上,树放在那里,不砍也没有用,实际上,山林是蛮人赖以藏身与官兵周旋的屏障,每砍一棵树,他们就少了一分周旋的空间。等到商人发现罗山有黄金之利,又有大木,就该是对他们下毒手的时候。”

蔡衡虽然是学官,但不代表不谙民政。陶简之的话一说,他便明白了其中隐含杀意。自从南澳覆灭之后,凌云翼既是退客兵,又是裁汰军伍,摆出一副休养生息,不事干戈的态度。于罗山蛮而言,自然也认为官府一如既往向他们屈服。

可是现在这种布置,实际就是在文火煎鱼,把一根绳索套在罗山蛮头上,随后轻轻用力,将绳索一点点拉紧,当绳子彻底拉到尽头,就是罗山蛮的死期。单是那些大户,如果看到罗山隐藏的利益把资源堆下去,都足以推动官府,发动一次战争。

他皱皱眉头,“罗山蛮啊……那些人在泷水一带闹的也很不成话,连官员和士绅都敢杀,也是该教训他们一下。不过这手段……似乎是有些过分。”

陶简之摇摇头,“那些罗山蛮虽然狂悖,但也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杀人,也是有理由的。我当初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个中疾苦。山里的日子难过,蛮人又不懂文教,求生已是难事,又哪会起什么谋逆之心。如果不是胥吏盘剥太苛,山外人侵夺土人田产,蛮人又怎么会拿起刀枪来杀人?要想解决罗山,首先就是要让他们吃饱饭,再让他们读书,懂得道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然就不会为非作歹。只要吏治清廉,处置公平,蛮人亦非牛马,怎么会不知好歹继续为恶?何况他们自己又何尝不知,与官兵交战有败而无胜?哪有人会自己寻死?无非是情势所迫走投无路,官府不能为他们做主,反倒要借他们的人头立军功,这就没有心肝了。”

“那几个被杀的,或是间银过土司头目的妻女,或是偏袒汉人杀戮蛮人,有一半是咎由自取。况且盘胜跋扈,罪只在一人,不在蛮人全族。官兵如果像以往一样进山剿匪也无不当,可是范进这次用的,乃是绝户计。他在罗山一方面采木减税,另一方面又派兵驻屯,逐步蚕食,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军不动则以,一动,罗山蛮便没了活人。当日王文成(王守仁)治罗山时,以兵为辅以教为主,总归是想要蛮人归附朝廷为我所用。范进的用心,却想把蛮人杀光,一劳永逸。十几万人命啊,这是活人不是数字,我辈于心何忍?”

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如今朝廷里,张江陵当国,存术废道,以恶法害民。范进这种人,最容易对他的胃口,如果让他上去,整个天下就要有难了。好在他也威风不了多久,快要有人治他了。”

“哦,怎么说?”

“海总宪快要回乡了。”

陶简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海翁与江陵不睦,权相当道,忠臣难以立足。海翁已经上了三道告老折子,想来总该是要批了。只要他回了乡,像范进这种小人,和这等奢靡之地,都留不住!”

蔡衡看看四周,皱着眉头,“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纸醉金迷,沉溺享乐,这便是最大不好了。再说你看看楼上,几个婆子在那里伺候,证明雅座里必有闺阁千金,男女混居一楼成何体统?可惜我已经去职,若老夫在位,似这等地方一如台上那靡靡之音,都不会让它留在广州!”陶简之面色如铁,义正词严,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窗外寒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做响,风透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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