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得罪谁,是大家都怕得罪你啊。”夏梦海压低声音道:“各部的人除了我这种胆大的以外,现在大多是怕你恨你,当然也有人看你顺眼,比如你现在要去纱帽胡同张府,一准是好酒好肉招待着。”
“这是怎么个话,我听不懂。”
夏梦海一笑,“范公子,你跟我这就别装糊涂了。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当知无不言才是,就不必瞒我了。张太岳做的好大事,范公子难道不知?”
范进摇摇头,“张家不是在办丧事么?能做什么大事?再说我自姓范,与张家也没什么关系啊。”
夏梦海嘿嘿一笑,“范公子与张家有什么关系,日久自知,眼下咱们不必分辨。单说张家做了什么大事,范公子不必装糊涂了。今天御史谢思启,兵科给事中王道成上本参劾张吏部。早晨上的奏章,到现在六部都传开了。两人参劾的,是张吏部督抚陕西旧事,离现在可有着年头了。虽然说言官专以参劾为事,但是这事透着邪门,又是眼下这么个当子。大家的心思都在夺情丁忧上,冷不丁出来两人,说起积年旧事,还是直劾天官,背后没人指使谁信?再说,这张吏部可是丁忧派一杆大旗,这个时候白简交攻,所图为何,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帮人大多是主张丁忧的,眼下此事一出,张吏部心灰意冷,听了消息之后直接从衙门回府,据说闭门缴印等待圣裁。这丁忧派经此一番打击声威大损,对夺情派看不顺眼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摇头道:“他们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夺情派。”
“是啊,范公子你是让天子圣裁,这其实跟夺情派没多少区别么。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你的恩师侯守用是夺情派的开路先锋,座师张凤磐虽然不是夺情派,却于丁忧亦不支持,只是再三说自己初入内阁诸事不熟,恐有误国事,请天子另选贤能递补。这样的话,其实跟帮张江陵没什么区别。大家嘴巴上虽然不能怪他,心里也都把凤磐相公看做张党中人,范公子不管如何否认,大家把你视为江陵门下已是必然之事,或是畏你或是恨你,或是兼而有之,总之是不会和你像过去那样熟络。”
范进对于张翰的事确实一无所知,这就是信息掌握不对称带来的问题。他如果是张家女婿,可以和张居正分享情报,自然就有其他的处置方法。不一定比张居正的方法效果好,但是手段上,肯定更为隐蔽。听了夏梦海介绍,范进大概能猜出张居正的想法,眼下丁忧夺情两派各自上疏,从场面上看,夺情派并不占据优势。
这次夺情并不是皇帝与张居正师徒商议好的双簧,纯粹是在范进出谋,张居正冯保等人设计下,一步一步把皇帝引导到夺情之路上。固然这是发自皇帝内心的决定,比动用太后的权威强行指定效果为好。
可皇帝终究还是个孩子,自己的心性还没定下来,本身又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一旦发现丁忧派占据上风,又或是其他变故,都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再者拖延的时间越久,对解决云南问题就越没好处。
加上张翰这种站出来反对张居正夺情的行为,在张党看来,可能就是一种背叛。如果不把这势头打下去,只怕效法者越来越多。是以这次出手解决张翰,大抵可以看做一次杀鸡儆猴,借以震慑其他人。
可在范进看来,这手法属于典型的张氏风格,简单粗暴霸道,收效快,但是也容易激起人的反感。本来自己的安排,就是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不是集中在张居正身上。现在他这么一搞,即便从头到尾张居正本人都没露面,可是大家不是傻子,一旦张翰被放倒,谁还看不出来是你张居正的授意?
以天官的身份,被张居正随手一击就给解决掉,这在官场上当然是了不起的战绩,足以让百僚低头拜服。但是从人心上看,大家是怕而不是服,而且眼下文官中很有些硬骨头。从饭馆里所见这些小官吏以及观政进士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对张居正不满的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一旦激起他们的敌忾之心,只怕这事还会引起新一轮的风波。
暗自埋怨了几句未来岳父行事太过霸道,范进吃过几口饭,连忙向夏梦海道别,起身出了饭馆,直奔纱帽胡同。
如今范进到张家,已经比过去容易很多。随着他几次拜访,不管张居正表面态度如何,其实对他认可度是在逐渐走高的。包括让范进可以进入后花园,就知道对他整体上还是以赏识为主。是以范进入张府格外顺利,姚八通传不久,就将范进一路领到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面无表情,不喜不怒,看看范进随意问道:“今天兵部不用做事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我家里?”
“相爷,小侄此来,是有一事相问。”
“不必问了,弹劾张翰的事,是我让人做的。你与张子文素无渊源,怎么想起来替他主持公道?”
范进道:“学生不是为张子文主持公道,是在为相爷着想。眼下若是真的把张子文斩落马下,只怕满朝文武都会说相爷霸道专横,落这样一个名声,非人臣之福。学生斗胆请相爷收回成命,让张子文继续担任天官。黔国公事发,如今内阁已是烫手馒头,没几个人肯到那个位置上,即便去,也未必坐得稳牢。相爷夺情回任,已是必然之事,没必要和妄人争短长。眼下我们越是示弱,天子心里越是欢喜,现在对我们而言,退一步,才是上上之选。”
张居正看看范进,“这么说,你是说弹劾张子文错了?”
“小侄不敢说相爷有错,只是觉得这个办法有待商榷。”
“我不瞒你,这办法是卿卿的主意。”
范进一愣,随即道:“那看来是小侄想错了,这办法必有其深意,非小侄所能预料,是我多虑了。”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