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可是那几位员外说了,如果不肯分家,范进就要把事情闹大……”
“随他去闹。我花家是体面人家,为这点小事,还能把你我叫到公堂问话么?我处置自家妾妇,犯了哪条王法?任他到哪里去闹,我也不怕他!胆子不要那么小,那些人不过就是来吓你,想迫你低头而已。咱们花家人没有软骨头,吓是吓不倒我们的。我倒要看看,我就是不随他们心意,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从明天开始,把沙氏送去节妇堂去做下人,把花继荫带去祠堂念书,一切照旧。我自己管教自家人,谁也不能干涉!”
贾氏的权威,在花家这一方天地内,几可比拟帝王,这两条命令自认不会有问题。可是次日一早,去奉命带沙氏去节妇庄的花家妇人,却并没能如愿执行命令。那位禁婆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抵挡不住那么多妇人,她也不敢真和她们撕打,但是一句话,就让花家女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县太爷有吩咐,沙氏涉及到强卖妇孺的案子里,得随传随到公堂,不许随便动地方。若是非要带她走……将来花家的人,便不能再种牛痘。”
县令虽然不能干涉谁家处理自己家的女眷,但是他有权决定不给谁种牛痘。牛痘局是朝廷的机构,连经费也是朝廷拨付,接种人员上官府确实有一票否决权。去年的天花,花家人虽然也严防死守,照样死了十多个孩子和几个大人。如果官府真的不给接种牛痘,那再发生天花时,大家还是得闯鬼门关。
那些女人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为子女考虑下,而且县令的命令时,只要沙氏被带走,花家整个家族的人都得不到牛痘接种。这消息传出之后,家族里几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连同举人的正室外加花继胤的妻子一起来找贾氏请托人情。
话虽然说的很婉转,态度也很恭顺。但是这些女人的意思表达很清楚,老太太还是别折腾了,免得牵连一族人。整个家族的丁口,这么大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为了他们,天大的怒气也得压下。
再说县令虽然未必一定能有这么大权柄,不让人种牛痘,但是这个态度表达出来,就是告诉人们,这母子不能动。如果花家不顾县令面子强行把沙氏拉去节妇堂,对花家来说总没有太大好处。
族长的权力再大,也是建立在能为一族人带来好处的基础上。如果硬要推行一个损害合族人利益,尤其是族中有力之人利益的方案,肯定会遭到抵制。贾氏之前发卖沙氏跟其他人无关,自然由得她折腾,现在有了禁婆的话,这帮人就不能再装傻。不管贾氏多强硬,这么多有身份地位的妇人一起开口,她也得权衡一二。
而被带到社学的继荫,也并没有受到虐待或是殴打,原因也很简单,李蔡亲自到了花家社学视察,顺手革了花正茂秀才功名。
县令本身就负责一县教学工作,对秀才负责日常考核,自然也有权开革秀才。李蔡找的理由冠冕堂皇,比如找出之前考核花正茂的文章,指出其谬误不足之处,以及听到的一些对花正茂不利风评,从程序上找不到什么瑕疵,也是公事公办。但这是一百多年来,花家第一个被地方官革掉的县令,花家也是这百多年来,句容第一个被革了功名的大族。
李蔡在学堂亲自考了花继荫学问,随后不吝言辞对其大加揄扬,这个态度拿出来,今后谁再想在学房对花继荫不利,就得考虑一下这个后果自己是否接的起。
县令下乡到花家社学革了一个秀才,夸奖了花继荫,随即就被郭从善请到郭家去。这个消息在花家这边迅速传播开来,就连那些监查人员也放弃了职责,反倒是主动加入了私下议论的大军,交头接耳打问着消息。
田间树下,到处可见花家男丁在小声嘀咕,机房里织机闲置,女人们也凑到一起低声议论着,嚼着舌头。
几声干咳,机房里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连咳几声示警,等到其他妇人抬头,才看到贾氏拄着拐杖在两个婆子簇拥下来到机房里。一群妇人脸上神色紧张,起身迎接,贾氏只哼了一声,迈步来到一台织机前坐下,轻车熟路地开始操作。
“老身年少时,每日在家中,只是随同母亲学着纺织、刺绣,不曾有过闲话的时光。因为这两样本事,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学不会这个,便不是合格的妇人。你们身上穿的,口内吃的,全要靠织机来换。这门本事自幼就要练熟,这样才能帮衬夫家兴旺,不至于吃白饭。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是与其担心那些事,不如把自己的本事练好。只要我们有田,有织机,男人们可以耕种,女子可以织绸织布,官府也好,各位员外也好,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坐下,开工!”
妇人们不敢再说话,低着头来到自己的机器前,开始操作。原本坐在贾氏这台织机的女子没了事做,很有些尴尬。贾氏看看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眼睛里没活,这不行。过来帮我上料。记住,做人媳妇的,手脚一定要勤快,天色未黑,手脚便不能停,这是本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织机发出单调的嘎吱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贾氏精力不衰依旧劳作不停。忽然房门外有女子的声音道:“五老爷,您不能进去,这里都是女眷。”
随即,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我不进去,那就让大嫂出来!现在大祸临头,请大嫂必须出来说个清楚,这事不能这么等下去。至少我这一房,是不能等死。”
“五老爷,您说的什么话,怎么好端端的出来等死?”
“废话,城里的生意主要是我这一房在做,每年的利润八成交给族里做公使,从不曾短缺。现在凭什么把我这一房牺牲掉,我当然要问个清楚!大嫂!大嫂出来说话!”
贾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拄着拐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向外走,临到门首时,又回头看了妇人们一眼,目光依旧犀利。“心无旁骛,安分守己,这是做女人的德行。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好生干活。有我在,咱们花家的天,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