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清清喉咙,指着那幅平面图道:“小侄心中的上元或者说江宁,就如画中一样。每个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当官的安心牧民,让老百姓可以看得见自己,让老百姓认为官府会为他们撑腰。百姓各安其业,大家都想着发财,不想着好勇斗狠,杀人放火。人们可以有非分之想,但是不能有非分之行,谁想要过好日子可以,都只能靠朝廷允许的手段,自己去想办法,卖命卖自己卖什么都行,就是不许过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线在哪里,过了线,就要受到处罚。发现有人过线,就去找官府讲道理,求衙门为自己出头。等到大家都主动去避免碰线,遇到有人过线也愿意相信官府的力量可以解决问题,这个国家乃至这个天下就太平了。当然,这条线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得守,而且官员衙役的线,比普通人还要更紧。这个结果或许不那么容易得到,但是小侄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事。”
张居正摇头道:“你说错了,你的时间并不多。把你丢在上元十年八年,等于牛刀杀鸡。你在这里最多干一任,接下来就给我到其他的地方,去做真正的大事。不过上元这个地方,倒是可以作为东南的样本,你好好做,我会让整个东南的县令以你为榜样,如果谁学的不像,我就摘谁的纱帽。至于你,如果做的不够好,老夫也一样不会轻饶。这副画给我留下,老夫有用。”
下午时分,范进已经回了自己的县衙门办公,张居正在女儿陪同下,漫步于这处乡间院落的花园内,看着那些被昨晚暴雨摧折的花草。
“一场风雨,多少花木就此摧折,甚是可惜啊。”
“是啊,这雨太大,多好的花也抵挡不住,好在等到来年,这里便又是百花齐放的好风景。”
“可惜来年,老夫不可能还在这里赏花,那时候的景色多美,我都看不见了。”
他看了看女儿,“退思说为父行事过于急躁,这个说法是对的。为父知道自己急,但是不急不行。我的年纪大了,后继又无人,未来一旦不能视事,接任者会怎们样,是谁也无从预料之事。是以总想着趁我精力还算健旺,把能做的事做完,哪怕过程有些瑕疵,只要能做出成就就好。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差了。退思的话又道理,或许我是该慢下来,也让其他人慢一些,不要走的太快。”
张舜卿道:“退思年轻识浅,哪里比得上老爷。若是说错了话,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不,他的话没有说错,相反倒是真知灼见。老夫原本焦急,是因为身后没有可用之人,如今不急,是因为我后继有人。老夫先用二十年时间打下基础,再让退思以几十年时间推行,就不信新法不能便行诸省,惠及万民!”
张舜卿以愣,老爹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范进继承衣钵,做江陵一派未来的头领。这种庞大的正直遗产,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连张家自己的子弟都不享受这种待遇,范进一个女婿,又如何能获此殊荣?
她玉面绯红,连忙道:“老爷……”说话间便要下拜,张居正却已经阻拦了爱女的动作。
“这是老夫决定的事,你劝阻推辞都没有用。这是国事,不是家事,老夫是为国家选一栋梁,不是为自己的家产做处置,你不要多口,将来也不会有人说闲话。这是你我父女之间的话,你不要说给他听。再者,也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事,这爿基业不是那么好接的。从现在开始,有得他罪受!他聪明是够了,但是历练还不足,就靠凌云翼那点本事,能教出什么好门人来?这次他送老夫的上元丁口、田亩数字薄,老夫很喜欢。我不能白拿他的东西,把我那几本文稿留下,你也多给他提点些。”
张舜卿知道,老父说的几本文稿,实际是平时处理政务时的心得经验,属于大明朝首辅交接时,留下的工作记录性质。方便后任者好接前任者的班,不至于一无所知。只是嘉靖朝几位首辅交替都是刀光剑影乃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种传递手稿的事也就不再流行。张居正自己记录这些,本意是教导张家子弟,现在交给范进,这就是天大的恩惠。
“老爷三思,退思他不是翰林……”
“那又怎样?阁臣自翰林出并非祖制,如何不能更易?即便是祖制……又怎样!”
张居正眉峰一挑,目光中满是不屑之意。“老夫就是要坏一坏规矩,看看谁敢不听?”
张舜卿闻言心头狂喜,自己丈夫未来若真能为阁臣,自己一生便再无遗憾。顾不得地上泥污,盈盈下拜道:“女儿代退思谢老爷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