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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寒蝉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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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位非亲生的嫡母就是一只老母鸡,谁敢动这窝小鸡仔儿就找谁拼命,秦王也不例外。

扶苏哭着下跪请爹娘息怒:扶苏无能,连累父王母后争吵至此,儿子不孝……

秦王的好心情被他们母子二人败掉一半,拂袖出了中宫转去苕华宫。

苕华宫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堆娃在院子里闹得翻天,娃他娘仍然把自己锁在楼上,秦王一脚踹进去,只见临窗一个人影,月色朦胧看不甚清。

面上的疤被月色晕染得淡了,心头的疤却经岁月层层累积,化作解不开的狱。

琰拿剪刀抵着脖颈,声音怯弱却又冷漠:“我不想见你。”

秦王进了一步,道:“不就是脸毁了吗,寡人不介意。”

琰拿刀往自己脸上再划一道新伤:“我说过,我不想见你。”

秦王停步,他很生气,生气她莫名其妙自毁自弃。

这时候他不想找不痛快,死了人或者伤了人总归都是晦气。

开心的时候就该去寻点开心,于是转脚折去一言宫。

一言宫倒是清静,就是太清静了,清静得好似没有活人。

殷夫人在绣白头乌,太后宴驾之后日日无聊,除了养女儿就是绣乌鸦。

庆都跪坐在母亲身旁,捧着海螺听海。

“娘,这就是海浪的声音吗?像是风吹过兰池一样!”

“风吹兰池?就这么点响动?娘没见过海,只是听说啊,一次大浪能毁一座城呢。”

秦王凑过去,问她娘俩叨咕什么,庆都就把清河的信递给父亲看。

妹庆都如晤:

姊东游见沧海无涯,茫茫不知千万里也!河伯望洋而叹真真不虚!若非沧海难寄,姊愿移了万顷海波到你眼前!明月照海,沙鸥击浪,几曾见长鲸曳尾,直掀大浪洗青天,惶惶然天下风云从此出矣!恨恨恨!恨不能与你同看。渔人告我,有海神住于螺中,听螺便可听海。愿此螺能纳海上千声入妹之耳,得窥天海大美之万一!

噗!移了万顷海来淹了咸阳城么?!

秦王笑,这个捡来的闺女小小年纪竟是好大的口气,字里行间可见天地。

他从女儿手里接过海螺来听,不过就是细水冲了小河湾,什么大美?吹牛皮!

“她哄你玩呢!你也当真?!”

“或许是她能听见我听不见,又或许啊是住在这个螺里的海神只认识她呢!”

“海神?螺里有海神能不听寡人号令?!”

一阵风吹开窗户撞进来,在螺中荡起海哭浪号啸入听螺人之耳。

狂风呼啸卷起连天巨浪,莽莽沧浪拍上断崖惊起滔天轰鸣。

“岂止能毁一座城?这茫茫九州何物不能毁?!”

庆都不信,又拿去听,果然听到大浪挟风带雨而来。

“咦!海神也怕父王呢!父王一怒,他就显灵了!”

这话极顺耳,秦王抚了抚女儿的头,然后去向窗边再细细听一回大海。

果然,螺外有风声,螺里才有海声,风声愈烈,海声愈壮。

清静人于万仞中亦能寻一枝独秀,阔达人纵微末间也能见千年豪迈。

浪起四海横扫八荒,天海之音奔涌入耳,仿佛宇宙洪荒尽皆在胸。

“待收拾了天下,一定要去齐鲁看海!”

“我也要去!”

“去!”秦王笑:“去睡觉去!”

庆都瘪瘪嘴,捧了海螺提着裙角跑走了,留下父亲母亲在恬淡的熏香里。

他阖了窗,霎时万籁俱静,淡香徐徐浓,烛火微微暖。

静处最宜情动,绵绵密密的丝线都似往心上绕,殷奴手中的针愈行愈慢,愈慢愈缠绵。

他拾起她身旁一方绣布,手指缓缓拂过那一双并头白乌,忍不住要炫耀一番男人的荣光。

与燕丹的恩仇,唯有殷奴能见证,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证人角逐的结果。

“他,要来俯首称臣了。”

殷奴闻言一怔,收针的动作僵了片刻换做捻线,捻了线继续行针。

他侧头去看她,想她给出一点评判,回忆当年也好,说说未来也罢,哪怕叹口气都行。

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运针,捻线,无动于衷。

“奴妾晚间喝了醒神汤,一点睡意也无。陛下若是困了,先上床歇着吧。”

“都加封夫人了还奴妾奴妾的,不像话。寡人也还不困——”秦王话到一半才觉出又被撵了,讪讪地收住得意的笑容换了语气:“你忙着吧,寡人去别处转转。”

他就转去了胡姬宫中,想来胡姬不通秦语,不说话只睡觉倒极方便。

偏偏这夜胡姬话很多,旁敲侧击地问秦王是不是在王后那里受了气。

秦王起初还顺着她的话把王后埋怨一番,很快就把这傻姑娘的小心思拆穿。

她**着身子趴住秦王,温软黏湿地吹了大概二十来句枕头风,吹得他恶心。

“她跟寡人闹多大的事,都跟你没关系!”

“可是她太跋扈了,怎么可以辱骂天下最尊贵的王?!”

秦王翻个白眼,一把将她推开。

至此,秦王的好心情彻底败光。

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幽长的宫道,蒙毅铁着脸带着十余位宿卫默默跟着,还有夏无且。

蒙毅除了掌前殿诸务,还要管近身宿卫。秦王夜间宿在哪儿,哪儿就得筑起三道防线。

今夜这三道防卫已经移了四个宫了,夏无且也换了四个地方还没眯成觉。

一夜之间被四个媳妇连着撵出来四次,秦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滚回前殿一个人睡。

他想着要不去问问安陵娃的预产期,可是养胎的安陵性情很不稳定。

稳妥起见,他只好去找了最不可能撵他走的那一个。

这一个睡得太早了,到扶苏宫的时候宫灯都暗了。

他轻手蹑脚爬进郑夫人被窝,吓得女人魂飞魄散,一番打闹之后趴进他怀里哭了半天。

好在最后终于得了安静,互相依偎着入了梦乡,梦里好甜。

他不知晓,有人已仗剑入此城,身负一人一国的血海深仇来赴一场死约。

五天以后,或许秦王就永别了美人与江山。

荆轲只有五天的时间准备。

觐见的礼仪有大行和太卜亲自教习,可咸阳宫的防卫却没有多少人能给足够的提点。

秦王每天都要翻阅燕国文书,与太尉和丞相商量如何与燕使讨价还价。

荆轲找蒙嘉喝了几顿酒,把前殿防卫的所有细节都旁敲侧击地一一摸透。

带剑卫士不可上殿,这是个绝妙的漏洞。

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一天有十二个时辰。

倒数第十二个时辰,他看舞阳帮店家杀了一只猪,血溢满长池。

倒数第十一个时辰,庖厨把猪的尸体烹熟,味香肉美汤汁粘稠。

倒数第十个时辰,宫中谒者传召他入宫。

秦舞阳忐忑不安,荆轲则非常镇定,要么这是上天多赐的一次机会,要么可以提前预演一遍,横竖不亏。

燕使身着官衣,谒者领路,郎卫随行。

他以为是秦王提前召见询问,满怀戒备而来,不曾想步入瑶台之境。

冬尽春初,干枯的紫藤随风摇曳,阳光落下满地斑驳。

宫墙内很安静,孩子们都被谴去王后宫中,因为王后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王后。

女官引他入了正室,清疏雅致无须珠玉粉饰,名木暗香自有天纵风流。

三重帘。

帘内美人曳妃裙,宫女围作一团锦绣;帘外游侠着官衣,郎卫环伺如同押着死囚。

“多谢燕使替清河传书。”

荆轲闻声惊愕:原来,是她!

清河能信任荆轲,将与秦宫的渊源和盘托出,就是因为大哥哥说认识她母亲和从母。

卫国弹丸之地,国人大都识得两位天赐的翁主。

琬红衣红裳枣红马,琰白衫白裙雪白驹,一对马儿在山水田野间慢慢长大,一双王孙也在芳草嘉树里渐渐窈窕。

少年荆轲报国无门,于阡陌桑梓间放声歌着“彼黍离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歌声引来了踏青的小马驹,琬儿下马问少年歌者:“你所忧者,谓何?”

荆轲所忧者,国将不国。

琬儿带少年人回了君城,将他送到了卫元君面前。

少年没能得到元君的垂青,离开君城时,那首“彼黍离离”吟得更落魄。

琬儿和琰儿送他出了濮阳,琰儿牵着姐姐的衣角,目送斜阳里的少年。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只是听闻,后来琬儿和琰儿都被送去秦国。

后来,琬儿死在了秦宫。

十余年后,荆轲遇见琬的女儿——清河。

荆轲细细与琰说起清河。

喜欢看书,为了看他的藏书,特地央了爷爷搬到他家旁边与他做邻居。

喜欢击剑,得了一把剑叫承影,舞起剑来连男孩子都害怕。

很调皮,会做饭,酒量不好,针线活很粗糙,音律也学不会……

话愈来愈多,乡音也愈来愈难隐藏。

后来,荆轲描摹的对象就从清河转到了故国。

濮阳的君城没有了。

芄兰宫前的两株海棠,红海棠已经死了,白海棠还活着,但是不开花了。

卫角君被迁到野王,已经没有了君王的威严。

……

话尽时两行泪,哽咽声声。

寂静许久,竹帘声动。

侍女掀帘,琰移步相见,美好的身段,伤痕满布的脸。

荆轲呆住了,记忆里清透无暇的少女,已经改换容颜。

有泪在眼底,盈盈不敢落。

这是他的公主,是卫国人的荣耀,因为她,天下都称卫国为美人之国。

可是,卫国没能保护她,而是拱手将她送进了狼窝。

她受的每一道伤,都在诉说卫国男人的无能。

他,或者他们,本该保护她,却只能由她在这里被摧残成这副模样。

对不起。

三个字,荆轲只能用唇语说。

琰能读懂,轻摇头,惨笑:“与你无关。”

她拿着清河送来的苇叶,很疑惑:“她的书我看得懂,可是这个我不懂。”

荆轲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卷缩的苇叶徐徐展开,露出一个“眉”字。

侍女摊开另两叶芦苇,也各有一字,一字是“尺”,另一字是“间”。

眉间尺?!

荆轲陡然心惊,他太过大意,大意地低估了清河。

若是被秦王看见,荆轲现在怕已是人头落地。

不过细想来,清河此举也不过是在问天意。

若非琰念养女至深,将这苇叶一寸一寸抚摸细看,也不会发现叶底暗藏玄机。

“我竟没想到她有这般心思!”荆轲镇定须臾,佯装轻笑:“女孩子的事,我也不知道。她眉间有痣,想来是用眉间尺落款,物勒其名吧。”

“眉间痣?她走的时候才四岁,我都记不得了。”

“一颗小朱砂,很小。小时候没长开,现在长好了。”

这个回答轻易就说服了琰。

“也是,女孩子是到了爱美的年纪。她小时候就很特别,也难怪会取这么别致的名。”

琰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自那年被华阳太后毁容,她就再没笑过,今日是破例。

远方还有牵挂才知心里还是热的,她吩咐宫女捧出一袭素纱衣。

“这是我亲手缝的,烦请你归国时带给她。请转告一声……”琰竭力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母亲……母亲一刻也没忘她!”

荆轲不想推辞,却又不得不拒绝。

“夫人有心,可是他祖孙二人行踪不定,待我回去时或许已经不在蓟城了。”

“不在了……”琰喃喃自语:“是我没想到这一层,劳烦你进宫一趟,受累了。衣裳请先收着,若你回去时她还在最好。若已经走了,你就留着吧,给你女儿或者妻子。”

“此物贵重,荆轲福薄之人,岂敢……”

“乡音难求,故人难遇,就当我谢此重逢。”

荆轲捧过素纱徐徐转出宫门,意欲夺眶的泪水被死死忍在眼中。

他知道背后,琰在目送。

风霜过境,物是人非,只有她的眼神还纯良如初。

荆轲不敢回头,只能往前走,强忍住眼泪,快忍不住了,就抬头看天。

永巷的天只有一线,想来这十五年,琰眼中的天也都只有这么一点。

琰儿生来怯弱,活在虎狼之君身侧,好似茫茫深雪里一只逆风寒蝉。

王衣衮袍走在横跨永巷的长桥,他向下俯瞰,正好对上荆轲抬起的眸。

秦王怔住,这双眸如同深渊,幽深得看不出情绪,平静得察不出波澜。

他想:看来燕使也是蔺相如一般的人杰,明日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荆轲心情亦相似:秦王比他想象得要高壮太多,杀他并不容易。

永巷归来,荆轲的生命只剩了八个时辰。

生命里最后一个夕阳,火烧云。

夕阳徐徐下沉,落尽后又挣扎着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这深深眷念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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