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厨皱皱眉,不情愿地接过叉子,把香肠放进嘴里,嚼了嚼。
“是这样的,小姐,香肠的熏干程度,其实是因人而异的,您可能觉得有些过干了,但是我觉得还好。”主厨口气不咸不淡地说。
“你觉得还好 ?”
我还生怕他不跟我打这个嘴仗呢。
“这道菜,把藏红花和香肠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半干的香肠吸收一些藏红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干的烟熏香肠,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萝卜,在这盘面里,都意义一样了,而且,你已经坐到了主厨的位子上,应该比我更了解,全干香肠的热量是372卡路里,半干香肠的却只有285,现在都提倡低热量饮食了,你收着我们这么贵的钱,还要让我们像吃麦当劳一样担着变胖的危险 ?”
主厨愣在原地,想说什么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声儿。
“还有,不说这香肠了,就说这面吧,我知道这是法国餐厅,点pasta本身就有风险,可是,你看看这盘pasta,油是油面是面,跟离了婚似的,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来,一盘好的意大利面,最重要的无非两点 :一、油面不能分离,二、端上来的时候,盘子要暖,你这两点,一样都没做到。”
主厨鼻尖上泛起油光来,也没有刚刚的走秀男模的冷艳气质了。
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做这么一盘东西出来,砸的是你们的招牌,可丢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你就让我们就着这种东西边吃边聊天 ?”
吴亚丽偷偷拽拽我 :“我觉得挺好吃的,算了算了 ……”
我轻轻把吴亚丽推开,好吃是因为你没吃过,我不接着闹怎么打折啊 ?
“是我的失误,您的意见很专业,我会好好改进的。”
主厨憋了半天,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我并不是来这里给你上课的呀,我是来消费的,是来吃饭的。”
“我会给您全部的餐费打一个折扣,您看可以么 ?”
等的就是这个。
之前话都说出去了,地方我定,饭我来请,可是一点儿折都不打,横竖要五千多块,实在是心疼。
“您觉得可以么 ?”
我不置可否,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吊灯。
“我既然在你这里请客吃饭,怎么会在乎你打折的那点儿钱 ?我们吃的是气氛,是菜品的水准,哦,说到气氛 ……”我指指吊灯,“你们店开了这么久,就从来没觉得这个灯有问题么 ?”
主厨茫然地摇摇头。
“我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觉得不舒服,一顿饭,终于让我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这盏吊灯有十一个灯泡,麻烦你把最靠近餐桌的这个灯泡拿掉。”
主厨招呼过来一个服务生,踩着凳子把灯泡给拧下来了。
我指指桌面 :“看见了么 ?桌上少了什么 ?”
主厨和我的同学们都盯着桌面一阵扫视。
我指指盘子边沿 :“少了刚刚那个灯泡反射到盘子上的光点。”
一伙人抬起头,呆滞地看着我。
“每次我低头要吃东西的时候,这个光点都会反射到我眼睛里,闪那么一下,实在是太影响我品尝动作的连贯性了,你们店是米其林二星 ?就这么一个小光点,都能证明你徒有虚名。”
在主厨表示送一瓶酒并且全单七折后,我知道我的表演时间结束,可以骄傲地谢幕了,我也知道这样的我,在这位主厨眼里,就是个找碴儿的事儿逼,在隔壁桌客人的眼里,我可能看起来像个活跃气氛的小丑,但是,现在的我早就学会了自动去屏蔽不相干的目光。
我只要吴亚丽看到我。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没有人抱头痛哭,没有人感慨念旧,在周围气氛的影响下,大家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只是举着杯子,偶尔斯文地碰一下,喝一口饭店送的asti气泡酒,听我给他们讲讲气泡酒和香槟有什么区别,香槟命名权的官司打了多久,托斯卡纳的一种叫“Acqua panda”的水最适合和橡木桶白酒陈酿一起喝,而女人一过三十,就应该每天只喝Contrex矿泉水,既可瘦身,又可护肾……我生搬硬套地讲着,大家浑浑噩噩地听着,吴亚丽羡慕得就跟她听懂了似的。
如果再以奥斯卡来打比方,我觉得,我今天得的是终身成就奖。
吃完甜点,大家就纷纷表示要回家了。
“真吃好了么 ?别跟我客气啊亚丽。”我一边在账单上签字,一边看向吴亚丽。
“真吃好了真吃好了,哎呀都是以前莫吃过的,开了眼了,我老头死活不来,你看,让他后悔去哇。”
我们走出大门,我转身看看大家 :“你们都怎么走 ?”
“打车吧 ?我们把亚丽送回去,你怎么走 ?”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GL8停在我身边,电动车门缓缓打开。
“我们杂志社给我配了车,亚丽,我送你吧 ?你住哪个酒店 ?”
大家看看我身后的别克,老周表情很微妙 :“行啊你,这么快杂志社就给发了车啦 ?这谁说书生不赚钱啊,你看我们程大作家,好吃好喝的,车也有了,下次咱们同学聚会,就去你大别墅里办吧 ?”
“别挤对我了,走走走,我这车坐的人多,都上车,要是咱们没尽兴,我再带你们去个会所,咱们坐下来喝两杯,那儿有非常棒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几个同学互相扫视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后老周发言了 :“算了,大家都不顺路,天儿也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们负责把亚丽送回去。”
“真不用我送 ?”
“真不用真不用。”大家都意志坚定地摇着头,我顺势上了车,摇下玻璃,跟大家挥手 :“亚丽,在北京好好玩啊!注意安全,给你先生代好。”
“好!蛋清儿,你自己去波斯卡亚注意安全啊 !”
车窗慢慢摇上时,我刚好听见老周笑话吴亚丽 :“什么波斯卡亚,是托斯卡纳 !哎咱们这种山药蛋,去不了也就算了,连个名儿都说不对。”
我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缓缓地笑了。
我脸上这个笑挂了很久,直到司机转过头来跟我说 : “哎大姐,大姐 ?”
“嗯?”
“你订我的车就订了一个小时,对吧 ?现在要超了,刚刚在那餐厅门口等你等了有半个小时呢,你看咱们怎么办 ?是你再加一个小时的钱,我给你送到家门口,还是你到点儿就下车 ?反正现在就十几分钟了,我肯定没法给你开到你家了,这才三环,你家在五环外呢。”
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五张一百的,放在副驾驶位子上:“一小时五百,对吧 ?你一会儿数一下,再开五分钟,然后到前面找个地铁站,把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