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那个周澈和周涌自小相识,同在周氏私塾读书,两人的关系太熟了。周澈一来“少年老成”,是一个非常好的听众;二则,周澈经常说一些追慕卫青、霍去病的话,时不时也会发几句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谈异论”,所以年少时期的周涌最喜欢与他聊天。现在两个人挺长时间没见,好容易见着一回,他当然不肯放过,又笑道:“时年不与你交谈,我胸中如有块垒,不吐不快!”
到了周涌家,天色已黑。周涌打发了他的妻子去别屋居睡,提来一坛酒,因嫌薪烛气味呛人,也没点烛火,两人便坐床上,借窗外月光,用浊酒助谈兴,从洛阳从军聊起,直说到天南海北。不知不觉,听院中鸡叫,转头看时,窗外晨光浸入,已是清晨,东方已明。竟是畅谈了一夜。
周涌尽了谈兴,晃了晃酒坛,其中也已空空如也,说道:“这个月我积累下的话、我胸中的块垒就像这酒坛一样,总算说完了!”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是对不住你啦。我好歹还能睡会儿,你要去横路,怕是睡不成喽。”
周澈笑道:“‘宰予昼寝,朽木不可雕也’。”
“‘始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皓粼,你舍门下主记不为,而一定要任职亭部,问你原因,你说是想为百姓办点实事。我该相信你的‘言’呢?还是应该观你的‘行’呢?”
两人相对一笑。
……
虽然一夜未眠,周澈的精神还不错,从周涌家出来,他没有再多做停留,回家牵了马,交代戚绣绣几句,便返程归去横路,早上人少,一路马行甚速,一个来时辰就到了亭舍。今天刚好是里民们操练的日子,在舍院门口碰上了裴元绍、庆锋、韦强诸人。
“澈君回来了!”
“县君召你去官寺,是为何事?”
“吃饭了么?”
诸人七嘴八舌地问候。周澈一一回答,把马放好,先去后院与姜枫说了几句话,问了下他的脸伤,见没什么大碍,这才又去前院拿了块饼子,一边吃,一边与庆锋诸人说着话,奔操练场地而去,重新开始了日常的工作与在亭舍中的生活。
……
五天后,休沐的那一天,因记挂黄叙之事,周澈又回了一趟县城。周涌已经与他的仲父周璟说过,尽管周璟日渐懒散,但看在是周涌介绍的份儿上,也还是同意收起为弟子了。
黄忠非常高兴,黄叙拜师之后,一定要请周澈、周涌吃酒。
见推辞不过,周澈索性说道:“汉升兄远道而来,怎能由你做东?这顿酒饭由我来当东道主就是,尽尽地主之谊……,也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见我族中后起诸贤。”将酒宴设在了自家,令戚绣绣打扫院舍,清洗酒杯等诸器具,并安排酒菜。他家中只有戚绣绣一个女婢,人手不足,又从周涌家借了几个奴婢过来。
待一切安排妥当,亲自与周涌两人分别登里中各家之门,邀请同辈、晚辈赴宴。
黄叙跟着周澈在门口迎客,见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士子高冠儒服,从容进来,揖让升堂,听周澈一一向他介绍,有的是本人名声已显,有的是祖、父之名天下皆知,观其举止,闻其言辞,无一不是杰出之士,不觉心神痴迷,悄悄地对父亲黄忠说道:“以往我在宛县,自以为咱们家已是郡县大族,今天见诸周风范,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国家名族!盛名之下,无有虚士。周家名重天下,族中人才辈出,前有老龙,后有雏凤。”
周澈今日宴请族中的昆弟、诸侄,大家很给面子,能来的都来了。周澈心知,这必是因前些日周乘与他见过面,并给以勉励的缘故。若非因此,放在以前,恐怕都请不来。这其中的曲折原委他心知肚明,被邀请来的人也都各自清楚,但黄忠父子不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有诸周对周澈皆客气有加,都是很敬重的样子。因而黄忠再看周澈的时候,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激,并且还有“仰望”的意思了。
今天的来客中,一个叫周阅的年纪最长,已三十多岁了,坐在上首正中。周澈是主人,陪坐在侧。其下皆按辈分、年岁,分别落座安席。
等酒菜上来,诸人齐齐举杯,“饮满举白”,这酒宴就算开始。
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众之才,这番宴饮自又与当日周澈与庆锋诸人在亭舍的乡野聚饮不同。
酒宴才刚开始,就纷纷有人出来“为寿”。为寿,即上寿,也就是敬酒。周阅年纪最长,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寿的就是他。其次周涌,安城嫡系,又早早地被郡府举为有“茂才”,在座诸人中他的名声最显。
再次则就是周澈了。
不管此前诸周对他任职亭部这件事有何非议,但他如今既先得县君褒扬、继而又得周乘勉励,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席下辈分最小的周祐、周祈两人并肩跪拜,举杯上寿,说道:“郡县遭疫,民不聊生。君至横路两月,赈济穷困、折服豪强,民赖以安。请上雅寿。”
周祐、周祈两人是周澈的族侄,周澈身为长辈,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谢,他举起酒杯,说道:“敬举二君之觞。”一饮而尽,亮出杯底,表示已经喝完。
诸周敬酒罢,黄忠以目示意,让黄叙也去敬酒。
黄叙一来年纪小,二则是周璟新收的弟子,按辈分来说是周澈的“师弟”,三者若无周澈的引荐,他也进不了周氏家学私塾之门,所以既为表示敬重,也为表示感激,他没有入席,而是侍立在周澈的身后伺候,此时看见父亲黄忠的暗示,在请示了周澈后,便也出来敬酒。
在座的诸周哪一个会把什么“宛县黄氏”看在眼里?若换了江夏黄氏或本郡袁氏过来,可能还会敬重几分。但看在周璟、周澈的面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饮而尽。——在被敬酒时,一饮而尽被视为对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饮而尽或者不让倒满酒,则就是一种不尊敬的表示。前汉时曾发生过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骂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饮尽。
好在诸周都是“君子”,席上并没有出现类似的不礼貌。
酒过三行,诸人皆酣,周澈拍了拍手,把从周涌家借来的奴婢们召进堂中,歌舞鼓瑟以助兴。戚绣绣也在其中。戚绣绣不擅歌舞,但是会鼓瑟,跪坐堂侧,芊指拂琴,清幽的瑟声与她娇艳的容颜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浅的已经醉了,指着戚绣绣失态笑道:“闻乡长秦波家有女婢,善歌,号曰‘小嫩青’。皓粼,你家这美婢熟媚可喜,瑟声清扬,亦是分毫不让,直可与她配成一对儿!”
当着主人家的面,调笑主人家的婢女,这不算过分,但也有些失礼了,侍立在周澈身后的黄叙顿时面色不豫。
周澈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与喝醉的那人说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群贤毕至,在座尽是咱们族中英杰,故此我家这女婢虽不会鼓瑟,但为表我欢愉之情,勉强让她来弹奏一下,诸君也请勉强来听罢!……,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只盼长乐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后来为活跃气氛,又主动找人对饮,接连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着酒杯站起,看着面前诸周欢饮的热闹场面,不觉想及即将出现的黄巾之乱,等那大乱生时,在座又有几人能活?一时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说些什么。
他看了看周涌,又看了看黄忠,再转头看了看黄叙,又记起几天前见面的黄祖,再又看看在座的诸人。今天大家欢聚一堂,族人们都顶着周氏的光环,黄忠父子亦出身南阳大族,而当大乱起后却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势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却泯然无闻。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人生际遇,乃至与此!
而单独对他来说,他这个“外来户”,在将来的大乱中又会有怎样的际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阳光之下,抑或斗胆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虽知道“历史的未来”,却看不透“自家的命运”。千言万语汇在了他的心头,最终,涌上来的却只有几句诗。
他举杯吟诵道:“独立寒秋,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堂中诸人静了一静,随即轰然叫好。
余人倒也罢了,周涌面现惊奇,他与周澈相交十余载,从没听其做过诗,忍不住高声说道:“皓粼,你这几句虽然诗不像诗,但是节奏慷慨,似乎意思尚未尽,底下还有么?”
后世开国领袖的这首《橘子洲头》,周澈在前世时读过很多次,当时虽也能体会其中慷慨高歌、奋发向上的意思,但远不如穿越后通过亲身体验了解得深刻。他只觉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另一首诗能表达现在郁积在他胸中的“块垒”了。
听了周涌的问话,他接着吟诵道:“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念到这里,他举杯饮尽,把酒杯递给黄叙,让他斟满,又笑着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黄叙莫名其妙,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么?”
周澈转过视线,环顾在座,把手伸开,虚揽堂内诸人,笑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周祐、周祈欢声而笑。周涌道:“下边呢?下边呢?”
周澈语转低沉:“惜高祖孝武,略输文采。”
底下有人笑道:“皓粼你喝醉了”
周澈念起头一句时,周阅只是放下了酒杯。听到“指点江山”句,他坐直了身子。再又听到“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句,他端正了面色,这会儿听到旁人的笑问后,即正色斥道:“诗以言志,大丈夫不吐不快?”对周澈说道,“皓粼,请你接着吟诵,完结此篇。”
“中兴世祖,稍逊风骚。”
下边有人问道:“怎逊风骚”
周澈拔高了声音,将酒杯高高举起,目光越过诸人,投向堂外:“一代天骄,秦始皇帝,只识弯弓射大雕。”复又转回视线,看向黄忠和周涌,“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就连黄叙这样十四五岁的少年也听出了诗中“壮志高歌、欲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席上诸人纷纷复归平静。
一人问道:“听你此诗,似为乐府但韵味字数又怪怪的。”
周澈将酒喝完,落回座位,没有回答问话,而是重新展颜欢笑,说道:“一时酒后失态,诸位不要见笑!”等黄叙将他的酒杯再斟满,举杯邀请,“诸君,满饮此杯!”
……
周阅头一个将酒喝完,说道:“酒后真言,诗以言志,非有雄心大志者不能为此诗。皓粼,你的志向我今天才知!”
周涌亦叹道:“古人云:倾盖如故,白头如新。,你我同居二十年,险些白头如新,我竟今日方知你的志向。”
不但是他们两人,在座诸周,包括黄忠父子在内,对周澈都好像有了一层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