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车,离开县寺,出了城。
他实在忍不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荀攸:“我就这么可怕么?”荀攸放声大笑。
笑声传出车外,如阳光一般灿烂。
三天后,到郏县。
郏县的长吏还算守法,县中只有一家豪强作恶多端。
城外十里,周澈碰上了欢迎他的队伍。
县主簿带头,十几个县中吏员,还有两三个本地大族的代表,并有四五个坦胸负荆的人,自缚跪地。县主簿介绍:“这些人有的是本县叶氏子弟,有的是本县铫氏子弟,平素常惹是生非,荡检逾闲,闻椽部驾临,知己往日罪深,自缚请罪。”
叶氏,便是周澈这次打算查办的那个作恶多端的豪强,铫氏,是功臣之后,乃故卫尉铫期之后裔。
周澈闻得主簿之言,立在车前,斥责他道:“叶氏族中子弟倚仗祖父之势,欺男霸女,纵奴逞凶,隐匿亡命,无恶不作,岂是能用‘荡检逾闲’、‘惹是生非’八字就可以轻描淡写带过的?”县主簿变色惊惧,垂手躬身,唯唯诺诺,不敢再言。
周澈伸手拿住荀攸递过来的案册,翻到郏县这一页,喝问自缚跪地的诸人:“叶炜可在?”
一人答道:“小民在。”
“前年三月十五日,你知人略卖人而与贾。卖家姓唐,你买的是河东人柳某。可有此事?买回家后第二年,因为一些琐事,柳某惹怒了你,你将他痛打至死,又可有此事?”
这人惶恐不敢回答。
“你作恶甚多,我不给你一一念读了……叶晖可在?”
“小、小民在。”
“去年五月初三日,你下乡收贷,借你钱的是黄岭乡刘某,他无钱还你,你就把他家的屋宅烧了。可有此事?”
此人亦恐惧不敢回答。
“叶凡可在?”
“小、小人在。”
“你族中子弟多为不法,唯你最恶。三年前,你匿藏了一个贼杀人的凶犯,此人姓王名遗风,现在还在你的家中,可有此事?前年,你又强娶人妻唐氏,并把她的丈夫打了个半死,可有此事?只去年一年中,你就无故擅杀了三个奴婢,可有这些事?你蓄养剑客、死士,门下宾客横行县乡,无恶不作,乡人侧目,可有这些事?”
叶凡汗如雨下,叩头请罪。
周澈不理他,转问剩下两人:“报上尔等姓名。”
一个答道:“在下铫佳。”一个答道:“在下铫任。”
周澈说道:“你两人犯下的恶也不少,别的我且不说,只说两事。铫佳,你家自占隐匿家产。铫任,你门下宾客借你家之势,有市籍,却不入租税。可有此两事?”
在场的郏县诸人,见他发指如神,大小事尽皆知晓,无不惊骇。
铫佳、铫任连连磕头,说道:“小人知罪、知罪。”
周澈缓和了下语气,说道:“汝家乃功臣之后,世代簪缨,本与寻常百姓家不同,行事应该越加谨慎才是,怎么反骄纵不法?中兴至今百五十年,昔日的功臣后代,因为违法骄恣而身死、乃至族灭的还少么?你们不为你们自己想想,难道你们家中就无父母长辈?你们就忍心你们的父母长辈受你们的连坐,死在狱中么?”
铫佳、铫任骨酥肉软,只知磕头求饶。
“我也不是好杀之人,念你二人是功臣后代,又有服罪之心,这回就饶了你二人。”周澈声音转厉,厉色说道,“可是,若叫我知道再有违法乱纪,扰民害民之事,严惩不贷!”
“是,是。”
县主簿陪笑说道:“叶家诸人亦有服罪之心。”
“叶炜擅杀柳姓奴婢,叶晖逼债烧毁人屋,叶凡尤为恶重,夺抢人妻,伤其夫,乃是不伦礼法;又包庇恶徒,蓄养亡命之徒。纵有服罪之心,亦不可不明刑正罚!……来人!”
周仓、孙信诸人大声应诺。
“将他三人捆了,就地正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诺!”
郭强带人上前,一脚叶炜踹翻,将之捆上。别的轻侠有样学样,也将叶晖、叶凡踹倒,随之绑好。
“叶炜、叶晖、叶凡你们也算是一方豪强了,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让你们死的豪迈一点,你们可听说过‘切腹’?”
“巡察....”三人额头汗如雨下。
“被粗鲁地砍下脑袋,还是体面的切腹?你们自己选一个吧。”
“那切腹吧,俺是他们二哥,俺先来。请巡察做俺的介错人吧!”叶晖道。
“很荣幸为勇士介错。拿刀来!”周澈接过侍从的一把环首刀,旋即侍从又把一短刀递于叶晖。
............
郏县诸人战栗恐骇,低眉顺眼,气不敢出。
县主簿强颜作笑,颤声请周澈进城。
周澈说道:“我来汝县,就是为叶家三人而来,今人已授首,还去你县中作甚?我今拿下叶凡,叶凡家中所匿之亡命王某及他强娶之人妻唐氏,就交给你们看着办了。叶晖去年烧了黄岭乡刘某屋宅,刘某至今露天而居,请你转告贵县县令:‘为民父母,当怜民哀苦’。”
“是,是。下吏一定转告县君。”
周澈拂袖转身,按剑登车。周仓、孙信等人大呼开道,车骑开动,卷尘离去。他们数十车骑走出好远了,郏县诸人还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擦了擦额头,长吐了一口气。
周澈过郏县不入,沿官道驰骋,南渡汝水,当天下午至父城。
父城主簿、大姓、县父老迎出二十里外。随着周澈的行程不断向前推移,此前在阳城、轮氏、郏县发生的事儿已传入了此县吏民耳中。无需太多口舌,有罪的官吏即自辞去,有罪的豪强也自缚请罪。周澈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出城。
满城百姓欢呼雀跃,歌之相送:“贤明神君郎陵公,疾恶如仇周家龙”。“郎陵公”,荀攸的祖辈,颍川名士荀淑是也。
车马疾驰,骑士威扬。半日四十里,至昆阳。昆阳令还印绶自辞,豪强不法者或自缚周澈车前,或弃家亡命潜逃。烈日似火,官法如炉,高歌猛进,暮入舞阳,舞阳令还印绶,自辞去。夜宿邮置,又有新歌谣,百姓彻夜歌之:“周皓粼,来何迟!除奸惩恶,拯救生民。豪强大吏,今如羊。”清晨启行,横渡澧水,挟威疾行,午至定陵。未入境,浊吏辞;至县城,大姓服。
豪右强宗闻他进县,皆约束族中子弟:“巡察使巡行诸县,斫荆斩棘,威锋不可挡,逐千石吏如驱一鸡,杀六百石如屠一狗。今入我县境,族人子弟宜退避三舍,且勿犯其虎威。”一路所行,势如破竹,如风卷残云,尽洗污浊,所经诸县为之一清。
次日二渡汝水,北上襄城县。
襄城县名族李氏,天下楷模李元礼的孙子李宣在县界处相迎。
襄城县吏治不错,豪强也守法。周澈本打算过县不入的,见到李宣,惊喜交加。荀攸、田丰、周仓诸人也是十分惊喜。昔年李膺在世的时候,天下士子视他的家门为龙门,进他家的门就是跃龙门。李膺今虽已故去,但李家在州郡中的名望依然极高。能得李宣相迎,从侧面也说明了周澈正式登上了士族的舞台。
周澈感慨万千,这几年的辛苦经营,夙夜匪懈,克己自制,多次犯险,终于九转成功,不再是初来时那个周家旁支子,也不再单单只是一个横路亭部、有秩乡长、司刑令史,在相继得到了家长周乘、县令黄琰、太守王赫、舅兄袁绍的赏识后,终又得到了豫州士族的认可和接纳。
他接受了李宣的邀请,下午进了李家门,拜见过李宣的父亲李瓒,饭后,和李宣对坐清谈直至入夜。彼此谈兴极浓,皆无倦意,接着秉烛夜谈,彻夜未眠,通宵达旦。直到次日中午,方才依依惜别。
李宣又把他送出县界外,回到家后,李瓒问道:“你和周家子都谈了些什么?”
“孔孟黄老,圣人之道。风土人情,世间趣闻。”除了政事,什么都聊了。
“周家子何如人也?”
李宣答道:“才亦寻常,中上之姿。”
“如此,一中人耳,缘何畅谈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才为中人,气度过人。其人行事威猛,本意他必锐气逼人,不料宽容雅量,谦和沉稳,与之相谈,虽无出奇之语,推心置腹,恍如宿世故交,使人忘疲,不觉昼夜之流逝。”
李宣停了一下,复又赞叹地说道:“皓粼门下三子,荀攸年少成名自不必说、周仓,勇夫也,碌碌不足提,唯冀州田丰,精明敏捷,对坐夜谈,朗如日月入怀,假以时日,必成伟器。”
出了襄城县,荀攸、田丰问周澈:“李宣何如人也?”
“家学渊源,胸有正骨,有其祖风。才识不如卿,在我之上。”周澈回答过,反问荀攸、田丰,“二君以为李宣何如人也?”
荀攸笑道:“以我观之,宣不如卿。”
“莫要说笑。”
“如我前些日所言:‘古今才高者多矣,成事者稀。何哉?成事不在才高’。大凡人之优劣,不在才而在器。宣聪明外露,失之轻,才高器浅,郡国之才;卿勇毅沉敏,重于行,才平器深,天下大才。”
周澈哈哈一笑,依然当他是在调笑自己。荀攸也含笑不再解释。
前行三十里,北渡颍水至颍阳。颍阳王、祭诸大姓士族在县界相迎。进到县城里,百姓们夹道歌舞,歌谣响动全城。贪官酷吏皆已自辞,豪强大族尽皆俯首,周澈无事可作,在县里住了一晚。次日一早,缘河北岸西北行,傍晚时分,阳翟在望。
阳翟在颍水南,还渡颍水,一行人结束了半个月的巡行,踏着暮色回到了阳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