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在路边也遇到过那个和尚,那和尚告诉她黄渡镇这里阴气极重,依附着另一个脆弱的空间,那片空间里没有白天,只有亘古不变的永夜。一旦误入了那片空间很难脱身,而那片空间的主人阳寿将尽,空间也处在崩溃边缘,与现实空间相交的节点不断增多。
大龙在一边看得蒙头蒙脑。
夏晴出了便利店,望着沉夜里的小镇,弯了弯嘴角。
昏暗逼仄的小屋里,林小川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这夜好像永远也不会过去。这是他小时候住惯的屋子,睡惯的床,却给不了他一丝心安,只是让他反复反复想起那个最深的噩梦。窗外的沉夜里潜伏着几十种他无从辨别的恐怖音响,这里诡异失控的一切让他最依赖的缜密思维瘫痪瓦解了。手机的时间停在他下车的那一刻没动过,大厅中堂的针走字方式也让他觉得怪异。他想念夏晴,在她身边自己从不知脆弱为何物,怎样的绝境他都有护着她奋力一搏的勇气。
想到夏晴,就想到了她送自己的一块表。那是一块机械表,夏晴说她不喜欢用手机看时间,所有人的时间都被网络里的某只手控制着。而机械表总是循着自己的规则,沉默地、精准地运行。
他从包里翻出那只表,手表显示的时间是下午的2点17分,他的脑袋里轰然作响。这鬼地方,真的不会有天明。
就像是一根引线,点燃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勇气。他低声怒骂,知道自己决不能坐以待毙了。
他穿好衣服,只带了一根手电和随身的便携背包。他悄悄往木门的转轴处淋了一杯水,开门时尽量用巧力让门用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打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庭院里很安静,刚刚在屋子里听到的诡异噪声不知来自何处,他踮着脚尖走路,无声无息地来到院墙边。按照少年时习惯的路径翻墙出了院子。
撬开一辆自行车,他俯身骑行在夜色里,想要远远逃出这座小镇。
可是没多久,就绝望了。他知道自己骑行的时速大约是20公里,埋头骑了四个小时,却没能到县城这是极不符合常理的。果然,又骑了一个小时,竟绕回了安宁路口。
他沮丧的跳下车,坐在路边喘气。安宁路很长,像是一个巨大的麦比乌斯环,路灯明暗闪烁,仿佛在嘲讽他。
一只枯槁的手毫无征兆地拍上他的肩膀,他余光瞥见,几乎是弹射而起,蹬腿想逃。却被枯槁的双手缠住,扑倒。小川快要喘不过气,慌乱中从口袋里掏出和尚给的佛珠砸在那枯槁老人身上。那仿佛力大无穷的老人一声嘶吼,松开他瘫软在地。
佛珠碎裂了一颗,还剩6颗,小川不及思索,狼狈地逃开。他越跑越绝望,这夜幕里仿佛隐藏了无尽的凶险,这串佛珠只能再保护他六次,想到这里他浑身发寒。
他想嘶吼痛哭,这令人压抑的静默恐怖逼得他要发狂。
忽然,他看到便利店不远处的地面上,荧光笔写着的几个字——小川别怕,老娘来捞你了。
荧光笔恶作剧算是他们情侣之间的一点情趣了,小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妖精,真是什么都能做到。
他细细抚摸了熟悉的笔迹,就像抚着晴晴的手。所有的勇气和冷静重新回到身上,他坐在一边细细梳理思路。
良久,他在晴晴的字迹下添了一行——袁奶奶葬礼见。
这是整个迷宫的起点,也必定是整个迷宫的解局关键。
袁家三进的大宅颇为气派,园里每一处假山盆栽都放得细致考究,深合风水玄学,显然出自名家手笔。
园里一片缟素,气氛却并不压抑。老人80去世,算得上是“喜丧”,袁家人也不愿做得太悲怆。
金丝楠木的棺材搁在气派不凡的正堂里,安静地接受各方亲友的跪拜。
园子里摆了十桌,夏晴循着小川的习惯,走到西北角靠葡萄架的位置,在最角落,坐定。
“晴姐我还是不太懂诶,小川他会不会也猜测你的习惯然后坐在别的位置啊?”
夏晴叹了口气:“他昨天看到我写的字,又在下面留了字,肯定是明白我的思路了。我说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心呢?”
夏晴在黄渡的这两天,倒没觉出什么异常,包括眼前这场丧礼,也是中规中矩,连怪异扎眼些的风俗都没发现。
倒是在院门口好像听到有老人说过,葬礼会有招魂的环节。
事态的发展和那和尚的话越来越吻合,夏晴愈发觉得不安。
夏晴盯着不远处正堂里的棺木发呆:“大龙,你们这里老人过生日是不是会有拜自己棺材的风俗?”
大龙点点头,一脸讶色:“晴姐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这边老人过七十以上的生日就会搬出早早备好的棺材,向它跪拜,祈求延年益寿。”
一切都串联上了,两边看似不相及的发展,都汇集到这口棺木上。只是小川该怎么利用这一点回到这里呢?
夏晴小心掀开一角桌布,按照和尚的叮嘱,留下娟秀的一行字迹——和尚说,从棺材逃。
夏晴压低了声音对大龙说,你们小时候常在这边玩,应该知道电闸在哪边的吧?
大龙听明白了她的计划,坏笑笑表示附和,他可是顶喜欢恶作剧的。
这像是一个很寻常的生日聚会,园子里有很多相熟的面孔,他们热情洋溢地和小川打招呼。
小川安静地坐在葡萄架旁的位子上,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园口两个陌生的壮年男人倚着墙看似清闲的聊天,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飘过来,应该是在监视着自己。除了园口的正门这里还有五个小门洞可以转出去,然而这些门都紧紧闭着,很难判断是不是锁着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川总觉得园子里几乎所有人的身体都呈一个微微偏向自己的角度。大家看似散漫不经心地闲扯着什么,注意力却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看起来真像是案板上的肉,也许早经被细细涂上香料了。小川苦笑。
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坐到他身边,笑起来就不大能看到眼睛的那种,还记得我吗,小川哥?挺久不见的了。
小川拧了拧眉,笑道,小安,好久不见,小时候你踢足球贼精贼精的。
小安欣慰地笑了笑,忽而压低了嗓门,小川哥,你快逃吧,南边的那扇门是虚掩着的,门后有人接应你。
看出小川的疑惑,小安草草说了一遍事情的真相。
黄渡镇阴气积聚形成了另一界,袁老太婆是这一界的主人,生杀予夺,至高无上。她最近阳寿将尽,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种献祭续命增加阳寿的方式,献祭对象要和她生辰八字相匹配,并且被献祭者越年轻她能延续越多的寿命。小川自然就是那个献祭对象,这一切都是针对他的局。
小安走了,小川却没有轻举妄动。眼下的这种局势,他有七成的把握在多么人的监视下一口气冲去那扇门,毕竟他手里还有六颗珠子。可是那扇门究竟是不是虚掩的,门后接引的人能不能把他送回原来的地方,都不好说。他不太相信小安的一席话也是袁奶奶的阴谋,因为她没有这个必要,自己早已经是瓮中之鳖。如果真是她刻意放出的烟雾弹,她又会有什么目的呢?
第二个告密者打断了他的思考,是小川儿时另一个的玩伴——小北。
小北前面的一段表述基本和小安一致,最后逃出的方式却换成了要小川躺进正堂里放着的那口棺材。
两人送完消息以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相信小安还是小北,这简直是电影里抉择剪炸弹红蓝引线的烂俗桥段。小川眉头紧锁,下嘴唇快被自己咬破,他细细回忆两人和他交谈的每一个细节。这两人都看不出破绽,语音语调肢体动作都很自然,透着真诚的关切。或许他们都以为自己传递的消息是真的,才能做到这样毫无破绽。
他隐隐猜出袁奶奶设这个局的用意,这场献祭必须是他心甘情愿意识清醒的走进某个地方,不可以被强迫。指定地点或许是棺木内,或许是那扇小门后。
他看了一眼葡萄架,知道另一片时空里晴晴正坐在同样的角落,自己一旦选错,可能就要和她永诀。
抛开前因后果,抛开所有干扰项。只把这看作一道逻辑题,小川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微光——试错法。他如果做出正确决定朝特定方向走去,场面里的所有人一定会拼命阻止他;而如果做出错误决定,他们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投罗网。自己能够通过这些人的反应得出正确逃生方式,如果这都看不出差异,那这里,真是满堂奥斯卡影帝影后了。
袁奶奶苍老的声音却狠狠扼住了他刚刚扬起的嘴角:“小川,你确实是聪明。可惜,在这一界里,你是透明的,我可以看穿你的想法。你不用尝试了,我现在就下令,不管你做出哪个决定,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允许阻止你,都是咱家的晚辈,我给你这个机会。”
小川如堕冰窟,这一场搏命,真的只能全靠运气了么。
园子里其他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嘲讽的表情,头顶暗红色的灯仿佛早已在鲜血里浸泡多年,红得妖异,红得炫目。
再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助他,小川的脸因为痛苦而微微有些扭曲,那个恐怖的梦境回旋在脑海里。一定要走出去,这一刻他无比的想念夏晴,决不能就这样离开她!
和尚!那个和尚最后默念的那句偈语,或许是解局的最后一根稻草。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
什么意思,他指的是什么?
林小川的心已经乱了,丰富的联想能力此刻反倒成了负累,总是不能抓到关键点。
小川想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小安,全名叫安心合。
心合凑成一个恰字,四句偈语各取开头一字,正是一句简单明了的话,恰恰无用。也就是说,安心合说的话是无用信息,和尚是在提醒他应该相信小北,那口棺材才是逃生通道,也是这一界与现实世界的交叉点。
小川福至心灵,掀开一角桌布,看到了夏晴的留字,更印证了心中的判断。
袁老太太的脸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牙关里挤出一句话,这小秃驴,我就不该心软留下他的命。
招魂天师正在发功作法,一身古古怪怪的装束,半闭着眼睛施法念咒,左手摇着黄铜铃铛,右手从虚空中抓取着什么。
忽然,似是到了紧要关头,他面前的施法台急颤不止。
大龙拉断了电闸,回到园里和夏晴汇合。
黑暗里,夏晴往几张桌上扔了骷髅道具,加上葬礼本身诡异的气氛,客人们受了惊吓,慌乱中退场。这几个道具是她前一天特意去礼品店买的,预料到会有把场面搞乱的必要。
往正堂去,路过天师作法台的时候,大龙一脚踹出躲在桌底的天师徒弟:“躲里头装神弄鬼,老子最讨厌你们这种神棍了,滚蛋!”
正堂里白色帷幔重重,现在又断了电,只有两只红烛支撑着场面,透着凄惨的诡异。
棺材,是空的。
夏晴终于忍耐不住,这些天的焦虑和恐惧一齐宣泄出来,伏在棺材上痛哭,小川,真得再也见不到小川了么。
“这位姑娘你在哭什么呢,这么伤心?”
一只修长的手递上一块清香的纸帕。
“林小川,他,他再也回不来了。”
夏晴正哭到动情处,眼前飘满飞花落雪的从前。猛然意识到这声音如此熟悉,她惊觉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林小川没心没肺的笑脸。
他身后本来阴森可怖的背景,粗粝僵直的光线,都在他的一笑里软软地化开,温柔醉人。
“大坏蛋!”
尾声
两个青年男人并肩坐在一张血红的沙发上,面前茶几上的两只杯子,缓缓散着青烟。
和尚的笑容依旧如初见时那样清透,衣袍不染纤尘,他俯身端了杯茶递给林小川:“奶奶,对孙儿的表现还算满意吗?”
“林小川”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光头:“奶奶对这副皮囊还是比较中意的,咱们祖孙俩为演这出戏也算下足了本钱,林小川自以为聪明,却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入的局。”
和尚望了望天边扑朔的云影:“我只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种子,绝境里佛珠救过他一次,他没有意识到深沉的恐惧慢慢转化成了对我近乎偏执的信任,这才完美地配合了这次施法仪式,乖乖进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