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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转眼入了冬, 风跟冰刀子似的,刮得人脸涩涩生疼。
这一月来, 希简也来探望过数次, 崔沁闭门不开,他无可奈何,遂与崔照一道去北崔私塾苦读, 只等明年开春考上功名, 博得一个进士头衔,便万事大吉。
近来崔沁忙得脚不沾地, 统共收了六十位女学生, 在欧阳娘子的陪伴下, 走访了两户官户, 欲请两位女夫子助阵。
原来欧阳娘子丈夫故去了五年, 她无所出被婆家赶回娘家, 欧阳娘子名门出身,又是极有气节之辈,遂私下立了女户, 接手了善学书院。
而她推荐的这两位女夫子, 一位是膝下无所出, 在家中被婆母丈夫刁难, 当今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家的陈娘子, 一位是少小犯过阴郁症,年过二十不曾议婚的韩大姑娘。
韩大姑娘被崔沁和欧阳娘子造访时, 倒是很爽快便应下了, 她原也不打算嫁人, 只是总待在家里多少会惹人眼嫌,跟着崔沁住到燕山书院去, 反而更加舒适自在,当日下午她便着人收拾了行囊跟着崔沁入驻书院。
至于那陈娘子,从她那神情瞧得出来,是极想应下的,只因碍于婆母在场,遮遮掩掩的没给个准话。崔沁见过那位陈娘子的诗集,才晓得这位虽是瞧着懦弱,偏偏文采斐然,诗情横溢,崔沁心中向往之至,见她被家中束缚,只觉得甚为可惜。
这一月来,韩大姑娘兴致勃勃承担了大部分课业,她讲课生动,旁征博引,十分受学生喜欢,给崔沁减轻了不少负担。
入冬后,燕山书院上三日学歇一日,这一日恰恰是休沐,崔沁倚在翠竹居的窗下画画,昨夜屋内烧了一盆炭火,云碧帮着她撑开了窗,幕纱频频送来清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和煦宁静。
宋婆子在一旁轻手轻脚帮着她倒茶,这是一竹制的茶杯,茶水淙淙顺着竹节往下,如清泉叮咚作响。
一道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门房一穿着粗布袄子的婆子急匆匆奔至门口,气喘吁吁道,
“山长,山门来了几个官差,说是核勘文书时发现您没立女户,论理是开不得书院,您快去瞧瞧!”
崔沁心下微惊,遂丢下手中的书册,急忙步出,带着宋婆子来到山门下的待客厅,
只见一老一少两名官差,穿着褐色差服,大喇喇坐在桌椅上,嘴里吃着小厮递来的肉脯,神情飞扬跋扈得很,显见的是衙门的循吏,专职跑腿的活,平日这些循吏在官员门前点头哈腰,到了底下百姓面前就格外显摆威风。
正所谓小鬼难缠。
崔沁看得明白,也只得给些面子,上前施了一礼,耐心问道,
“两位官大人,我便是书院山长,敢问何事惊扰两位大人上门?”
风掠过崔沁素白的裙衫,发丝拂过那张昳丽的脸。
两个官差一瞬间便看呆了去。
宋婆子气得挺身向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凶狠狠道,
“哪里来的冒充官差的浑人,再瞎看,小心我抠了你们眼珠子!”
宋婆子可是朝阳郡主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十分有底气,根本就没把这些官差放在眼里。
那两个官差原先就是来打秋风的,何时受过这种气,登时桌子一拍,便要撩起手打人,怎知那宋婆子往后一推,两道厉色使下去,
两个小厮阔步上前,个个神情肃穆,面露狠相。
那老衙差常日走门串户也算是有见识的,一眼瞧出是练家子,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将袖子一放,咧嘴露出笑容,
“哟,你们倒是还挺神气的,看不出来这燕山书院有些底子哈。”那衙差老神在在环视一周,极有眼力劲道,
“行啦,我也废话不多说,我们家大人查勘你们文书,发现你们山长并未立女户,按着规矩是不能开书院的,这样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快些去把女户立了便好。”
宋婆子依然语气不善道,
“我们家姑娘亲自去了户部登记造册,户部都准许我们开了,怎么偏偏你们不成?”
那老衙差闻言阴恻恻笑了笑,眼神往崔沁那觑了几眼,
“你们自个儿没看文书么,那里头漏洞可多着呢,该不会人家官员见你们主子长得漂亮,格外开恩吧?”
宋婆子脸色当即一拉,“混蛋王八羔子,再说荤话我将你打得爹妈不识!”几个小厮将二人围住,作势要打人,被崔沁给拦住。
“去何处立女户?”
崔沁暗忖,那日她去户部,官员确实格外优待,些许有遗漏也未可知,再想起欧阳娘子也是立了女户才接手善学书院,便信了个大概。
那老衙差见崔沁肯搭话,从柱子后露出一张皲裂的老脸,
“这就看你是官籍还是民籍,民籍在县衙门办理,官籍得去户部。”
崔沁自然是官籍,一听又要与户部打交道,便心生不快,
“我知道了,多谢两位官差告知,来人,送客。”
宋婆子虽是气势慑人,可该打点的也没含糊,二人出门给丢了些碎银子,避开崔沁亲自送他们出门,半是敲打道,
“官爷,老婆子奉劝几句话,不是什么山头都可以闯,要知道这燕雀山原先是皇家产业,如何就能落在我们家姑娘手里?今后你们还是要当心一些,小心惹了大麻烦。”
二人闻言登时眼眸睁圆,心中已骇浪滚滚,那老衙差拍了一把脑袋,
“倒是忘了这茬,能在皇家园林开办书院,非富即贵呀,啧啧啧,小羊羔子,今后这边得照看着点儿,切莫大意了。”
那年轻衙差忙得应下。
次日崔沁招呼韩大姑娘授课,吩咐宋婆子看好书院,自个儿带着云碧并两个粗使婆子和护院,出门朝皇城驶去。
陆云湛今日循着他母亲忠远侯夫人入宫给太后请安,年轻的太后是先皇的继后,正是忠远侯夫人的表妹,她膝下无子,平日也不甚管宫中的事,乐得自在,唯独闲时便邀请以往的闺阁女眷入宫唠家常。
陆云湛送了母亲入宫,给太后请了安后,便找了机会溜出来,正待回府路过安上门角门,瞧见一面若芙蕖的素衫女子,款款从马车内步出。
那不正是燕山书院的女夫子吗?
这一月来,他脑海里偶有浮现这道身影,暗想她是哪家姑娘怎的独自在外开办书院,如此才貌双全,实属罕见,只是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晃便过,也不至于真的日日惦记着。
可在这宫门官署区的入口碰上崔沁,还是很令他意外乃至惊喜,
陆云湛立即翻身下马,当先一步奔至崔沁跟前不远处,朝她郑重施了一礼,
“崔娘子妆安!”
崔沁被突如其来的少年吓了一跳,微微错愕看向他,见他锦衣玉袍,眉目温润,如玉般光彩夺目,只觉得略有些眼熟,想着大略是在曲江园遇见过,便垂眸还了一礼,“公子万安。”
陆云湛清朗一笑,“娘子这是去哪里?瞧着像是要入宫?”
崔沁疑惑他打听这些,却还是不冷不热回了一句,“我开办书院,需要去户部立个女户。”
“哦,原来如此。”陆云湛抚掌一笑,撩眼眉目清润望她,“崔娘子,你一个姑娘家怕是多有不便,恰恰我略有些熟人在里头,我帮着你去说几句话,估摸着很快便办了。”
崔沁知他好意,敛衽一礼,“无功不受禄,不敢劳烦公子。”便带着云碧要离开。
陆云湛侧身跟了一步,俊脸微微泛红,面露急切道,“崔娘子,你是不晓得户部平日有多忙,你这一去,些许只能递上状子文书,待里头办好,递话去县衙门,再由人通知你来户部取户籍,这一来二去怕是数月都难好。”
崔沁闻言脚步登时黏住,朝露般的眼眸盛满了错愕,她也是清楚衙门办事流程艰难,却也没想到这般繁琐。
而且这户部,她当真是不想再来。
可无缘无故承陌生男子的情,更加不行。
“公子,我....”
陆云湛知她顾虑,连忙截住她的话头,“崔娘子,你别误会,我不过是佩服姑娘那日曲江园之才华,为你们书院的学生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并无他意,再者,我听说崔娘子是崔司业之远亲,我幼时曾得司业指导,至今书房还有一幅先生所赠的画作....”
“什么画?”崔沁心神几乎是瞬间便被笼住。
她父亲生前最得意之作便是四时景十二幅,是他花费整整一年功夫所完成,其他十一幅皆在她锦盒里,被她视若珍宝,只其中一幅被父亲酒后赠予他人,莫不是给了面前这公子?
冬阳温煦,清风拂过少年诚挚的眉眼,他眼底翻腾着些许濡慕之思,“先生所作四时景之秋枫落日图...”
崔沁面露仓惶,往后跌退一步,浓浓的思楚充滞着她心尖,她姣好的面容白一阵,红一阵,竟是难以自持。
她垂下眼睑,极力忍着翻滚着的情绪,“族叔愿意将生平最得意之作赠予公子,可见是欣赏公子之才。”
陆云湛看出崔沁对这幅画的在意,“崔娘子,不若他日我临摹一幅赠与你,也好叫你瞻仰先生遗风.....”话说到一半,他略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泛红,腼腆道,
“当然,我画艺不如你,实在不行,我借你,你自己临摹也成....”
崔沁很想应下,只是她与他不熟,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她心绪起伏不定,略露出几分潮红之色,湿漉漉的眼神若浮萍靠不着岸,瞧着便让人心生疼惜。
陆云湛微微失神片刻,窘着一张脸,往里面一指,
“崔娘子,咱别耽搁了,我这就带你去户部。”
不等崔沁反应,人已经往前走向角门,替崔沁开路。
崔沁苦笑一声,只得跟在他身后入了宫门。
一路侍卫或官员皆恭恭敬敬朝陆云湛施礼,唤他一句“陆世子”,崔沁便知他是忠远侯独子陆云湛,记起幼时父亲曾数次提起过他,心中略有松快之意。
户部分内衙和外衙,外衙就在宫门不远处,平日处理些对外的公事,陆云湛领着崔沁到了门房。
“你先在此处坐一坐,我去里头替你问问,该如何办这女户。”他担心旁人怠慢崔沁,留下小厮在此处守候,独自撩袍去了内堂。
慕月笙身为内阁辅政大臣,平日户部一应庶务皆是交给两位侍郎打理,若无大事他鲜少去户部内衙,更别提外衙这等对外的公署。
只因崔沁一事,他心中烦闷郁碎,便干脆一头扎在朝政中,已有半月不曾回府。
近来蒙兀边境安宁,国泰民安,三年一度的官吏考核也已结束,明年开春的科考还远得很,眼下朝中风平浪静,并无大事,于是他闲得发慌便决心整顿朝纲,可没把满朝文武给折腾得哭天抢地,近来人人见到慕月笙恨不得抱头逃窜,生怕被他揪住尾巴。
这不,一个个衙门清理过来,今日轮到户部外衙。
陆云湛上了内堂台阶,撞见两名官员被骂的叫苦不迭出来,其中一人哭丧着一张脸,嘀咕着道,
“这慕三夫人放着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为啥和离?她折腾了国公爷,吃苦的便是文武百官,老刘哈,我看你快去打听那三夫人如今在何处,我们文武百官上门,求姑奶奶回府,解救我们于水火当中,否则年底之前,咱们都别想过好日子!”
那刘大人哭笑不得,“我家夫人是北崔老夫人的外甥女,我回去便让她去一趟崔家,打探下消息。”
陆云湛原先想打招呼,见二人渐行渐远压根没看到他,便摇头失笑,跨入内堂。
穿堂往后两侧走廊围出一个内堂,正堂三扇大门敞开,当中摆着一硕大的紫檀书案,书案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文书折子。
慕月笙着一品国公服肃然冷漠端坐其后,冬阳自翘檐洒下,透过稀稀疏疏摇曳的枯枝落在他身上,一半身子沐浴在光影里,一半身子被阴凉覆盖,整个人冷清如玉,恍若谪仙。
堂内外赫然立着一堆官员,个个战战兢兢不敢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