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一旦动了心思,想及昨天的大混乱,就又有些困倦与精神不济。
老大夫开的药里有不少安神助眠的成分。
尽管他的心里还有许多悲伤和困难跨不过去,可所有人都苦劝他不要多想,抛开庶务,安心养病为上。他倒也没有悲痛到打算伤及身体,毕竟昨天突然倒下去已很伤姆妈的心。
冰凉的手指在他的脖颈上稍作停留,又上移至他干燥起皮的唇。
陈凌这次不敢再轻举妄动,闭着眼任凭某个大言不惭要照顾他的人施展身手。
刺眼的阳光挤落在陆识忍的背上,它们都被这堵血肉之墙拦下来,唯独一圈暖黄色的光晕沿着他的手指一点点焐热了指尖。
“表哥。”
陈凌困极了,懒得回他。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顺着血液传到混沌的脑海中;起初只是想合眼打个盹,然而不多时呼吸便平稳而悠长。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放松,梅府的哀乐也像是被挡在了外面。
下午他醒来时陆识忍不在了,蒋妈捧着药碗唤他起来吃。
“陆识忍呢?”不是用“寸步不离”恐吓我、看我出丑么。
没耐性的小混账。
蒋妈见陈凌一口喝尽,递帕子与他擦嘴:
“少爷阿是想表少爷了?表少爷去前面吃饭了,一会儿就回来的。哎呦,难怪太太不着急,说你们这一架打完了呀、感情恐怕比以前还要好!我呢还怕你们以后兄弟结怨,唉,是我想岔啦。”
“……哦。”他们以前哪里、哪里感情好阿。胡说八道。
六月十八梅府出田。
陈凌还在病中,有精神的时候不多,短短一篇不足千字的诔文都是躺在床上几次口述才完成,并臊着脸请陆识忍替他誊写送出。
他挂念着拂方的尸体的下落,几次欲言又止;陆识忍见他病又渐渐重了,叹息一声把此事主动揽过。
不多时,陆识忍就从街头带回来一份刚印出的报纸。
《娼拂方谋财害命,凶杀一良民,尸首现已伏法》
[xx年六月十六,明月巷43号发生一桩手段极其残忍的蓄意谋杀案。据悉,凶手名拂方,年二十,曾……此男娼已畏罪自尽,尸体由本局接管,验尸后于十七日午前焚化,现埋于五逆场乱葬岗。……]
报纸登出的日子是六月二十号。
陈凌反复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甚至能讲出相关的典故轶事,可连起来读他就有些困惑了:
“尸首现已伏法”,短短六字,简直神来之笔,好似讲了个荒谬的笑话。
是他害了拂方。
如果他能在梅瑜安折磨拂方的一开始便站出来阻止这件事恶化,假如他能更谨慎地考虑自己的言行、梅瑜安看到他和拂方在一处说话的真实想法,倘若他在拂方的尸体被草草焚化埋葬之前出手拦下……
陈凌又开始连续地做噩梦。
他很勉力地吃东西,用心休息,万不敢伤害自己的身体而教双亲伤心。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病一天天坏下去。
陈大夫起初信誓旦旦说半个月便能好的差不多,隔了两天又默默把期限延至一个半月。
“表哥。”
陆识忍放下笔,面朝陈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这几天他占用了陈凌的书桌,因揍了人而羞愧不已的陈凌既抗拒他的照顾,他就自得地坐在一旁百~万\小!说,有时也记录一些思绪。
陈凌嗯了一声,声音轻微不可闻。刚刚吃了药,他还不太困。
“陈凌,拂方与梅瑜安的这件事……”
陈凌以为他要劝自己不必忧虑,或者其他类似的好话。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唉,他终于说出来!
“什么?”
陆识忍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英俊深邃的眉眼愈发沉稳,面部线条较往日而硬朗,这些多半是痛苦的思考给予的:
“他们两人的死,不单只有你心里过不去,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各有各的理由。这件事,等你病好了,我们坦诚地互相劝解一次罢。怎么样?庄子说‘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
“……”陈凌摇头,撑着床沿坐起来,愣愣地回望他,待耳鸣与心颤消退,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个念洋人书的人,懂什么《庄子》,‘鼓盆而歌’哪里好这样乱用的。”
陆识忍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柔声请教他:“嗯,是我错了。那么表哥知道该怎么用么。”
室内无风而热。
陈凌仔细地看他的模样,目光流连于窗外茂盛浓绿的景,最终笑了一回,病中憔悴的风流相貌别有一种单纯与动人:
“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