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叫陆识忍去烧纸,他不是我们家最小的那个么。”陈凌说完就挨了姆妈的骂,可还是强行拉着陆识忍一起去。
他们从金交巷子出发,手中燃烧的黄纸绝不能断,有时风大、火一下子烧起来,陈凌要么来不及引火,要么烫着手指尖。
两人傍晚离家,等两篮子折叠的黄纸烧完,天上唯挂有一轮清幽冷洁的满月。
陈凌脚疼,回去时走得慢,陆识忍便放缓脚步、有时走快了就站在原地等对方不急不慢地追上来。
“陆识忍,”陈凌踩着陆识忍的影子,“你累不累?我还要去河边烧元宝给凝妹。她肯定是早早就投胎去别的好人家了——可我不放心。我们活着的人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心安才要年年烧纸与她。她一定嫌烦,说哥哥尽爱用钱敷衍。”
“表妹与表哥是亲兄妹,不会如此。”
“哈哈,你还未见过她后来的照片罢?凝妹去世后姆妈就收起来了。我以前倒画过她,并不是西洋画法,水墨擅写意,到底没有你的画——”陈凌舌头突然打结,急中生智,话锋一转,“我想凝妹长到如今,该是很可爱、很有慧心的,爸爸他那时也欢喜她远胜过我。”
陆识忍点头沉吟道:“表妹既像表哥——”
陈凌放弃踩影子,快步赶上他,“不不,她更像姆妈些,若长得像我岂不是个爷们?……你在学校可曾认识什么性格模样不错的小姐、哦,不,是女同学——你们是讲这个的。”
“表哥什么意思?”陆识忍下午才听姨妈陈太太叹息陈凌的婚事,闻言心下一沉。
陈凌以为戳中陆识忍在上沪有情人的心事,亦不大高兴,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想凝妹若活着,爸爸肯定愿意带她到上沪念书,便随口问问你们学校的情形。你不爱讲就算了。”
偏陈少爷把脑力聪慧用在这里!
他想了想,竟再补上一句酸溜溜的话,全然不觉是欲盖弥彰:
“还是说你在学校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都不认识呢?那是不会的罢。我倒觉得吴城的姑娘大都可爱。”
“表哥‘见多识广’,我的确不曾遇见一个。”
“真的?”陈凌侧过脸看陆识忍,正与其视线对上,低头调整篮子里的纸元宝时手腕内侧很有些酥麻,便轻易放过了某人话中明显的轻嘲。
“嗯。……女同学和男同学在我眼中没有多少区别。”
“怎么可能!”陈凌确信陆识忍一定在扯谎骗他。
小混账。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们的嘴唇上好似长了胡须——我不该妄议旁人的长相,这只是我隐约的感觉——嗯,是一种比喻——表哥不是以为我是诗人?我还未遇见一个思想有趣的,”陆识忍目光闪烁,望着身边人的侧颜,情不自禁伸手抓住对方在纸元宝堆里胡乱翻动的手指,“更不用说可爱的……女人。”他原想说男人。
陈凌呼吸一滞,挣脱他灼热的手,反复舔舐干裂的唇峰,“我我、咳,照你这么说,依你的眼光,女伶那样的美人才配做你的妻咯?”
混账表弟将来结婚的场景——陈凌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因陆识忍几句话而心神恍惚、喜怒无常。
“女伶?表哥是说谁?”
陈凌和马路对面的一个朋友遥遥打招呼,“就胡小姐,阮女士……哦对的,丽莲那样的外国佳人我也以为清妙绝色。我读报纸时见过她的小像与《赖婚》的照片,她饰演的安娜小姐在冰雪上伏卧时极为凄美哀婉!”
“表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么?”
陈凌被问住了,他朝那朋友再次微笑颔首致意,收回视线思忖片刻,摇摇头,“大抵不会罢。我想到将来的太太的长相性格,再怎样完美出众……这里总归不动心。她们做我的姊妹、或别的什么朋友长辈,都很好。哈哈,也许是我的姻缘还未到。”
二人散漫地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对岸有些人同样在烧纸,一丛丛橙黄色火光的影倒映在水面上;顽皮的小囡举着火把扮将军,点点火星沾在谁家姑娘的裙摆上,惹来阵阵惊呼和气骂。
陆识忍捧起双手替划火柴的陈凌挡风,见一小簇火苗在他们之间闪动,突然开口:
“陈凌,你、有过不结婚的念头么?”
火苗掉入元宝中,旋即生出一大团红色焰火,呼呼吞噬风声。
陈凌去拿元宝的手悬在半空许久,回过神见火要熄了,赶紧捧一大摞元宝全数扔在火盆中,差点儿因此把火彻底扑灭。
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
“表哥自然是要成家的。姨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
陈凌将话咽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识忍有些焦躁,冷声说他要去抽支烟。陈凌还未听见,他就径自离开了。
他发现自己差一点诱导陈凌往违背伦理的邪路上去。
上沪来的远客阿,终于意识到:
他灵魂深处埋藏着黑色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