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看着罗五爷的脸,见他脸上的褶子舒张,眯着双眼,嘴角微微上翅,荡着自信、自得的笑意,才放心把一路上母子商量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关五爷从木椅子上站起来,把押贴交还给罗望说:“即是投亲,先寻亲戚才是正经,再说要落押还得有保人,娃儿,到西关大十字去寻吧。”
罗望双手拎起两瓶酒说:“关爷,我这就去寻,这是我的心意,你您务必赏收。”罗五爷摆摆手说:“放柜子里面吧。”
甘州城里,西关大十字是买卖人、外地人居住集中的地方,有西北最大的牲畜、皮货交易市场,一座天主教堂,关五爷的指点,让罗望少费许多腿脚。
一连两天,罗望在西关大十字周围四处打听,没有眉目,天黑怏怏地回来。
第三天,罗望早早来到西关大十字,走到街角,看见一个卖白面馒头的摊子,不大的萝筐里放着几个雪白的馒头,就想买两个回去给母亲吃,边往跟前走边手伸到搭链里摸钱,突然两个赤着脚的叫花子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扑向摊子,每人抢了一个馒头,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逃跑,边跑边向馒头上吐口水,摆摊的男人抱起箩筐追向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小孩,眼看就要追上了,另一个叫花子站住脚大喊:“来呀、来呀,老爷我不跑了,还你的馍馍。”反过来走向男人。男人放下萝筐,一巴掌打翻花子,边踢边骂:“日你*的死娃子,挨炮贼,垫闸壳浪的,迟早进班房的死囚,”几脚下去,花子不动了,两手紧紧抱在怀里蜷缩成一团。
罗望听不明白骂的是什么,只知道班房就是牢房,拉住男人说:“别打了,打坏了你还要坐班房。”男人住了手,哭丧着脸道:“两个馒头,一天的口粮,回去没法交待啊。”罗望看着地上的花子,又看了看卖馒头的男人,叹气道:“我买两个,把那两个也算我的吧,你少收点。”男人说:“真的么,就收你三个大子儿。”
罗望买了馒头没走几步,男人喊住了他问:“师傅是哪里人?我认得一个人和你口音像哩。”罗望没有回复问话,拉住男人要求见此人。男人犹豫着说:“一个女人,口音很像你,是我邻里,只是呀(土语)的男人不好搭话,不说了,就是那个街门,”说着指向一个院门。罗望记住了地方。
过了一天,罗望来到街门前,先是轻轻敲门,没有动静,于是用劲拍了两下,许久,传出脚步声、叫骂声:“驴日的崽娃子,你催命哩么……,”来人打开门一看说:“我还当是我的捺(那)个死娃子回来了,你干啥哩,”罗望满脸堆笑,弯下腰说:“大哥,听人家说你有房子出租,”那人打断罗望的话:“听谁胡唚(qin)哩,没有……,”刚要转身关门,看见罗望手里拎的酒,回味了一下罗望的口音,止住关门的手说:“你是京城那边的人呐,进来吧。”
等罗望把家里遇难、投亲不着,镇公所要保人的事说完,那人用三角眼瞪着罗望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顺着我婆姨来的,公所要保人哩,你投亲不着,我女人是那边的人,正合辙阿,找到了我家不容易吧,我女人很少出门,”罗望知道碰到人精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轻松,不用说透,他就明了你的意思,也很费神,双方的思路是空中同向平行飞的鸟,不会发生碰撞,不如直来直去,如同大皮球掉在木桶里,一只手滑来滑去不好抓,不如戳破,放了气轻松揉捏它。
这家夫妻两和罗望最后商定,女人认罗望母亲为姐,罗望给他们五个银元,母子在他家吃住十天。
一行三人到镇公所落押。关五爷没有为难他们,临出门时拍了拍罗望说:“娃儿,落户了万事要小心,遇见难心事儿来找我。”说完眼睛看着罗望叹了一口气。
这家男人叫贺福军,女人李槐花,是他十三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的,现在孩子已十岁,女人也只能安心过日子了。
贺福军不事农商,只在皮货、牲畜市场做牙子,帮牙行打理生意。当然也日鬼捣棒地弄些无本钱的买卖。关五爷影影绰绰听过些风声,是故叹气,罗望病急乱投医,哪里能打听清楚这些,办法又是母子商量了好的,于是就轻松入殼了。
贺福军夫妻带着孩子到席福大车店是在傍晚。李氏见到罗望母亲忙着叫姐姐,倒也像那么回事,贺福军和孩子则围着马车转圈看,拍着马屁股感叹好马、好马,刚要出门。席老板却楞着脸关上大门说:“找到了亲戚要走了,算清账吧,四天四夜两人合计算八天,加吃饭共四块银元,马料两块银元,交押金一块银元,再交五块银元就行哩。”罗望大怒,吼道:“席老板,我们入住时老板娘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也说是够了,现在又要钱,还要五块,还讲理不。”
席连升的话乍听起了好像有理,多退少补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房钱是按房算不是按人算,再就是官价一百个铜元兑一块银元,但市面上一百二十个铜元都顶不了一块银元的购买力,马料也就三四十个铜子儿的事,这些罗望是清楚的。
他大声喊“老板娘,”席连升说是回娘家了。
这几天罗望娘帮林氏做饭、缝补,已经混熟,今天席连升就把林氏打发走了。
罗望走过去拉开大门,作势要强行出门,贺福军说话了:“席老板,房钱按人算欺生阿,其它嘛,那是官价,罗家侄子认了吧。”
一来二去地讨价,席老板答应再给三块银元就行。
罗望知道被欺诈,不想就这么当冤大头,两下僵在那儿,眼看着相持不下,天黑下来,罗望母亲下了车,看着背锅席连升,操着京腔,字正腔圆地说:“儿子,给他,席连升席老板,你身子不正,心术也歪,今天讹我母子的钱,只怕是日后吃得拉不得,我们走。”
罗望气哼哼地拉着马往前走,他没有看见,贺福军背过身和席连升拉手道别,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块银元。
白天,罗望出去,一则熟悉环境,二则想找一处乘心的房子租下来。母亲帮李氏打理家务,贺福军是天不亮出门,回来就睡觉,晚上又出去,到也是两不相见,各自相安。
几天下来,罗望走街串巷,把甘州城的街巷、市场、商铺等等掌握了个七七八八,也打听清楚甘州城已在一九二七年改为民国政府、甘肃省下辖的张掖县,起初由尕司令马步英占领,今年四月,马步芳出兵打败马步英,派旅长韩起茂镇守,甘州也由清朝时期的河西经济、文化、政治、军事重镇,沦为马步芳统治下的一个县了,只是升斗百姓才不管你是哪个山头上下来的狼坐在御门里,也明白东山上的狼和西山上的狼一样要吃人,习惯上仍叫甘州城。
罗望终于在北大池边上的羊头巷找到了中意的房子,并请关五爷做中人,交了定金和半年房租。
晚上贺福军回来,罗望告诉他租房搬家的事,贺福军只冷冷地说:“好呀,钱不能退你,我忙就不送你们了。”罗望虽满脸不愿意,但苦于人地两生,说不定以后还有用的着的时候,也就无奈的应声:“这几日叼扰贺叔了,哪里还能退钱,明天我们就搬。”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贺福军和儿子已经不在家。母子收拾东西,李氏也来帮忙,罗望蹲在地上正要捆扎被褥,却听见后院传来马的嘶鸣声,罗望刚立起身,哐啷一声,房门被踏开,一支长矛就顶在了胸口,他向后猛撤一步,右手抄住矛头,错身拧腰使劲一带,同时左手五指抓向持矛人的脸,来人机警的避开,不容他反应过来,罗望右手下压矛头,右腿半蹲成弓形,左脚顺着矛杆蹬了出去,这是罗望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空手入兵刃的招数,在京城、天津卫打架时也屡试不爽,一串动作下来,长矛到手,屋子空间小,无法调矛头,顺势用另一端捅向对手,咔的一声被档开了,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人手持木棒挡开了罗望捅过去的矛杆,一人扑向母亲,身手利索地把母亲一支胳膊拧到身后压在炕沿上,手持匕首顶住母亲后颈。母亲大声说:“望儿住手,他们只求财,不要命的。”
罗望扎住了架势,李氏已瘫在地上。进来的三人黑布蒙面,制住母亲的那人个头很高,他抬头说:“啍、这个婆娘有见识,那娃子练过,不错,爷们是抢盗、土匪,只求财,你们别舍命不舍财。”
三个人被土匪用麻绳捆绑在一起,嘴里塞上了石头子儿。
两个土匪搜出了银元和两张银票,大个子土匪打量着罗望母子说:“这娃儿身手了不得,跟我吧,女人也不错,白白净净地,还很懂事,一起跟我走,如何?”罗望瞪着他。土匪挖出了母亲嘴里的石子,母亲冷笑一声说:“你做梦吧,我儿子要是拼命,谁死还不知道呢,掳走我们,你们出不了甘州,大不了一起死。”
那两个把隔壁房子搜了一遍,对大个子土匪说:“老大,撒呼,”大个子土匪迟疑着,母亲看出他不死心,就怒道:“快滚吧,别打带人的主意,带上我们你死路一条,到时谁都活不成。”大个子土匪又把石子塞进母亲的嘴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丢在地上说:“你还真不简单,可惜了,撒呼吧。”
直到中午,贺福军和儿子才回到家,一看情形,大声呼叫:“来人呀,抢人了,”跑过来一个人,正是那天卖馒头的,帮贺福军解开三人。罗望要去报官,母亲说:“儿子,去报吧,管不管用都要报,那三个强盗蒙面入室,摆明了是只抢钱财,不伤人命,要露脸的话,我们三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命是保住了,但带的钱、二百大洋的银票和马都被抢走,只剩土匪临走丢下的一块银元、一辆席篷车。
罗望和贺福军到镇公所报案,关五爷叫来两个警察和贺福军去盗案现场,自己带着罗望来到刘记钱庄,要求见刘元柱刘大掌柜,钱庄里大柜说是少掌柜刘甲在,吩咐人快点请大掌柜。
里间出来一少年,热情招呼关五爷和罗望,罗望认出正是那天到镇公所送礼的人。说话的工夫,刘元柱进来了,关五爷把被抢的事说了一下,刘元柱对少年说:“甲儿,这几天带人盯紧钱庄,二百大洋不是小数,他们只要来兑钱,一露头就按死了。”刘甲答应着,呑吞吐吐地说:“只是……,”“只是什么,盯紧就行,”刘元柱打断了刘甲的话。
其实刘元柱很明白,土匪怎么会到这儿兑钱,肃州、凉州、瓜州甚至兰州才会是土匪兑钱的目标地,这么做也只是给关五爷一个面子,迷一迷罗望的眼罢了。刘甲当然也知道,他同情地对罗望说:“罗兄台,我一定尽力,要是有难处了,就到这儿找我。”
关五爷心里十分矛盾,从第一次见罗望,就心生好感,对罗望也很关照,只是有的事他怀疑过,但没凭没据的不好明讲,他希望罗望平安,同时也巴不得他有事经常来求自己。
关富智不仅是镇公所的管事,也是***会首,排行第五位,故人称关五爷,今年韩旅长入驻甘州,他又搭上这条线,抱住了韩的粗腿,随着行情看涨,大脑也就膨胀起来,想夺掌会,如果把罗望拉进***会门,多一个身强力壮地手下,今年抢夺掌会时也是一个好助力。
二人回到公所,警察也回来了,罗望又把经过仔细讲了一遍,在记录上签了名,按了手印,罗五爷拿过记录,自言自语地说:“了不得的女人呐。”
他让罗望赶紧回去搬家,叮嘱道:“罗兄弟,搬过去赶紧找一个生计,尽量不要和你的亲戚来往了,今晚我去看望一下令堂如何。”从“娃儿”到“兄弟”,是一种贴近,是关五爷决心结交罗望的一种表达,尤其是知道了罗望身手,母亲临危不惧,有理性、有气节地对付土匪,他下定了结交的决心,罗望也不好拒绝关五爷的好意,何况自己又在困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