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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与铁的轰鸣声里,十二门铜铸重炮在硝烟里重重后坐,十二颗沉重铁弹掠过战场,撞入环围兵阵,把勒勒车碾为齑粉。
多尔济台吉还未看清前线发生了什么,就在漫天纷飞的车辆碎片里,看到阵前督军的宰桑猛地矮身,随后就有痛彻心扉的喊声传来。
前阵数次遭受炮击造成的混乱,并没有影响到躲到南边的多尔济台吉。
他面上波澜不惊,反倒随远处炮响缓缓点头数着什么,扬鞭想对左右说些什么,不过最终没有开口。
只是在心中暗自点头:四次了,汉军四次炮击,其中三次都使炮如箭连珠,次次接连十二响。
也就是说,在十二颗炮弹轰入阵中之后,火炮装填的间隔里,阵前对他来说是安全的。
多尔济在第二次火炮射击时发现这一规律。
发现这个规律并不难,元帅府炮兵的射击操典就以轮射为主,除非遭受扰乱,否则轻易不会使用齐射。
这样的操典是因为刘承宗经常会把火炮集结一处使用,这在过去列装轻型狮子炮时问题不大。
但当他们使用火炮换成千斤重炮,几十斤火药在炮管子里同时打放,齐射的声势震耳欲聋,炮兵和周围军官、士兵陷入耳鸣,对后续发号施令有很大影响。
这一习惯也有黄胜宵的个人色彩,两门炮打放的间隔被他称作‘倒下的时间’,因为几门炮同时打放霰弹,炮子会重复打击同一目标,稍有间隔的轮射能避免火力浪费。
而对多尔济台吉来说,第一次被火炮射击时内心陷入被震慑的状态,轻重火炮的声音混杂,何况还有六架百虎齐奔火箭车的扰乱,无法冷静分辨炮声。
但等火箭放完、小炮撤去,十二门重炮轮射的声音像大锤一样轮番敲在脑瓜子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不过当时他还不敢确定,也不愿拿自家性命开玩笑,便将前阵督军交给麾下宰桑,率护卫撤至阵地后侧躲避炮弹。
但这次的炮声又是十二响,让他坚定心中猜测,因此在炮声结束后果断前驱,部将们拦都拦不住,如天神下凡般在阵前策马奔驰。
当骆驼被炮弹轰死掀翻、勒勒车的残骸支离破碎,遭受炮击的死亡恐惧如阴云般笼罩在环阵上空。
狼狈惊惧的牧兵们从肝脑涂地的前阵爬起,看见的却是顶盔掼甲骑具装白马的六台吉扬刀出阵,以天下之大勇的姿态策马阵前,用最有力的动作和坚定的嗓音告诉每個人:坚持下去!
和硕特的汗一定会派兵驰援,驱逐阵后虎视眈眈的汉军骑兵,再坚持一刻,他们必将得到整军撤退的机会!
这无疑是战场上最光彩夺目的时刻。
谁脑袋后头都没长眼睛,别说牧兵了,就连阵前率军的王公贵族们,突然间看见六台吉在阵前驰马,人人振奋的心情可想而知。
就连阵前被炮弹砸伤脚面的倒霉宰桑,都强忍疼痛撑着长矛站起身来,向左右高声呼喝,命令部众重整旗鼓。
多尔济眼看自己出色的表演令北边牧兵一扫颓唐之色,心中稍稍安定,同时盘算汉军下一次炮击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打马向南,想要离前线远一点。
就在这时,远方车营突然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马背上的多尔济猛然间只觉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凉到天灵盖,惊惧地向北望去。
只见漫天飞扬的黄沙里,模糊间有一片黑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扑来,他们在壕沟短暂停顿,多尔济这才看清,那片黑影由成群结队的战车组成。
战车不算太宽,但很长,由两匹战马拖拽,车上俱载三四个人,在经过壕沟时有士兵从车上跃下,将木板垫在被沙袋填埋的壕沟通道上,随后再度上车向南驰来。
多尔济起初还感到纳闷儿,这种双马四轮大车在这样的战场上有啥用,难道汉军还打算用战车撞破圆阵不成?
用车辆撞击阵地倒也不是稀奇战法,在蒙古人以掠夺为目的的战斗中,如果能将敌军主力围困,确定歼灭其部后短时间不会遭遇有生力量的进攻,他们甚至会集结战马冲击敌阵来摧折长杆、撞破阵型。
在和硕特六台吉心里,这种战车大概担当的就是这种使命。
他甚至有点害怕汉军在车上满载火药冲过来引爆……毕竟和硕特部比邻叶尔羌,那几乎是个火药用不完的地方。
此时圆阵北面的牧兵也看出端倪,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在王公贵族的率领下于勒勒车之后集结列队,准备应对战车的正面冲击。
可就在这时,多尔济台吉才看清楚,似乎战场上的士兵都没有手持长刀和长矛,而是统统端着火枪。
而且火枪口径看上去还不小。
上百辆战车在距离圆阵百步的位置开始转向,车队以一字长蛇阵的模样缓缓转向,待队首战车将侧面朝向圆阵,双方距离已缩短至五六十步。
在勒勒车后列出步阵的和硕特战士们反应很快,眼看汉军战车转向,已经扯开步弓端起火枪的士兵不再等待敌人进入最合适的射程,纷纷放铳扯弓。
一时间和硕特圆阵北面硝烟阵阵,数十杆长短不一、型号不同的火枪展开射击;数百张步弓同时将箭雨泼洒出去,如空中遮天蔽日的蝗虫扑向向驰击的战车队。
被砸断脚面骨的宰桑没时间包扎伤口,只能手扶勒勒车在阵前观察战场。
他看出分散的战车纵队难以被零零散散的火枪击中,便高喊着下令,让部众使用弓箭进行齐射。
瞬息之间双方交战,多尔济还没从圆阵外侧走回阵中,便在马背上回头张望己方射出的箭雨,不过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他瞪大了眼睛,抬起腿来像泥鳅般滚落马下。
在打滚的过程中,还不忘朝身后的护卫骑兵喊道:“下马,炮!”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战车边缘架着虎头或狮子头的长牌大盾,把车上士兵保护得严严实实,车上三人,前头是持缰御手,后面两人在盾牌遮挡下仅露出半个脑袋。
但狰狞的车身侧面开了一道射孔,车尾还翘起尺长的管子,那模样看上去可不像又细又长的火枪,倒更像装了一门长管小炮。
下一刻枪火轰鸣,人仰马翻。
一道道重铳放出的弹丸带着无比威力钻入阵前,在木屑纷飞中将一名名战士放倒。
战车来得快也去得快,牧兵根本没机会再度拉弓,前番瞄准的战车已在战场奔驰过半,片刻间上百颗弹丸就把前线兵阵打得支离破碎。
哪怕是一颗穿过圆阵外侧,在空中经过百步距离的流弹,仍在击中战马头颅后将那匹战马毙倒。
埋首沙地的多尔济听见铅弹从头顶掠过,战马吃痛发起嘶鸣,还有绵延不绝的火枪从身后放响,稍稍抬头,眼前阵地便已是噩梦般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