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的思绪突然被拉了回来,远方升腾热气的虚影里,好像有微小的反光闪过他的眼睛,但仔细去瞧,却什么都看不清。
顾天寿这才反应过来,就连他自己都走神了,更别说其他守军,漫长等待他们每个人都不免感到懈怠。
严格来说,凉州城已经紧张了近三个月了。
自从三月初七,嘉峪关燃起烽烟,当时驻扎在凉州的班军、民壮就在城外军营进行整训,并且随着元帅府打破边墙攻城略地,一天比一天紧张。
这就像一张弓,从刘承宗破关开始拉,在杨嘉谟阵亡、高台甘州先后失陷的消息里,恐惧让弓拉满到极致。
在这种高压状态下,不论洪承畴下达什么样的命令,都会像箭一样射出去,但没人能拉满的弓一直张着,让弓弦儿一样绷着,绷断了弓会翻的。
刘承宗在甘州城吃香喝辣的那半个月,凉州城的军民可没闲着,复杂的坚壁清野和移民就不说了,每个城垛都写职守信地的军民名字,吃喝拉撒睡都在城上,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人们经历了极端紧绷,又在紧绷中看不见敌人而逐渐松懈,这种事顾天寿作为巡警头目能看出来的。
西城上有一千四百名守军、六百名班军、一千名民壮、六十名巡警,顾天寿就是这六十名巡警的头目。
巡警不是常设职位,既不是营兵也不是卫军更非民壮,而是职责名称,巡是巡逻,警则是戒备,常见于明代士绅遇贼守城时临时挑选出的队伍。
城上五十名守军,就用两名巡警盯着,守军要昼夜轮番,巡警也是昼夜交替巡逻,职责是看见守军怠惰松懈、散播怪话、做出奇怪行为时,直接向各段城墙的守正报告。
在巡警的任用人选中,洪承畴的小册子着重提到两个要求,一是身体精壮性格勤快谨慎,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有身家。
洪承畴对农民军针对性非常强,他很清楚没身家的人太容易被刘承宗策反了,就连寻常有些土地的自耕农也不可靠,更别说劳役、工匠、衙役、民壮、军兵这种领工钱军饷的了。
因此尽管顾天寿下辖六十个人,名义上叫巡警,实际上他们都是凉州城西、东、南三条大街上的开店的工商业主。
没有北街是因为凉州城西北是收存粮赋的广储仓、收储军马草的大草场,北街上住的也都是军户,小车店跟走卒贩夫谈不上有身家。
他们都是殷实人家,四舍五入等于六十个小号西门庆。
慢慢的,远方升腾虚影里的反光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多,很快号角声在城头三面同时响起,顾天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城头此起彼伏的喊话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
“叛军薄城!”
隔着四五里地,不要说视野中只是一个小点的人和马,就连队列都像一条条小虫子,但像虫群般密集的黑云依然让整个凉州城紧张起来。
顾天寿也不例外,赶忙提起链枷跑下箭楼,寻找负责守卫城墙的父亲顾淮。
在西城墙偏北段,有一段百步宽的防区,一共七十四个垛口,这些垛口的守正官是顾淮。
顾天寿跑到父亲的防区时,顾淮正一手端着望远镜、一手轻拍垛口,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欣慰,口中还念念有词:“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这让年轻的巡警头子大为惊讶,纳闷儿道:“大,你说啥呢?”
“哎呀。”顾淮叹出口气,抬手指着在四五里地外开始扎营的元帅府军队,欣慰道:“我说敌军啊,我们盼了一个月,他终于来了……我只怕他不来。”
在顾淮这些守城将领几乎有个共识,如今洪承畴走了,凉州军民已经在守城的紧张状态下持续了一个月,说实话他们快顶不住这种跟空气斗智斗勇的压力了。
如果再过五六天,刘承宗的军队还不出现在凉州附近,这座城很可能就守不住了,他们就需要一个敌人。
秋粮被烧了,宅院拆了,能运进城里的都运进城了,当兵的在城上睡了整整一个月,老百姓在城里每天配给的粮食仅能保证饿不死——没敌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就为折腾人?
最关键的是,士兵报怨报怨,将军听了寻思这也不怪我啊,我也是被折腾的那个;穷苦百姓报怨报怨,士绅老爷心想我家的小辈儿也吃不饱饭成天掉肉。
大伙最后不约而同把目光看向手上的守城小册子,就他折腾咱们,他跑了。
确实没有规定,三边总督必须呆在凉州城里,但你这个时候跑了,多少都有点狗。
最让人难受的是,城内军民都知道,这册子写的很对,想把城守住确实就得这么干,但没敌人啊!
现在敌人来了,问题解决。
顾天寿从父亲手上要来望远镜,这才看见敌军大营的模样,瞧来瞧去,他纳闷道:“大,咋就一个营?”
在他的视野里,只看到一个营,而是一个营还分散驻扎设立了两座营地,在营地里忙活扎营的人还很少,大部分人都骑着马往田间地头奔走。
“别看了,乌合之众。”顾淮看了一眼儿子,道:“流贼就是流贼,没马骑牛就算了,还有人扛锄头推犁呢,就这样的玩意,咋把杨总兵打死在高台的?”
说着,他也不由自主地疑惑摇头,随后又断言道:“不对,他们这是示我以弱,明晃晃的诱敌,就是引诱我们出城作战。”
“我估计啊,现在扎营的都是降兵,他们在附近肯定还埋伏有伏兵,一旦我们出城离开护城河跟守铳的保护,绿洲上处处平坦,战事必然于我不利。”
说罢,顾淮转头轻松道:“不过也有一点好处,我看他们穿的都是卫所的罩袍,今天夜里鬼兵出去杀他们一阵,正好将伏兵引出来,好叫他们自相残杀,知道我们凉州城不是软柿子!”
“可是大,他们好像,好像……”
顾天寿并没有听父亲的话,依然端着望远镜瞭望,面上神情十分复杂:“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种地的,已经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