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仍是想干脆拒绝他。
宿抚却道:“承安还记得……东宫属官们为完善筹备摊丁入亩花费的心血吗?”
应承安突然醒悟宿抚要用什么劝他,他的眼神微微颤动,回忆扑面而来,叫他喘不过气,只能沉默。
亡国君的身体本来就被补骨脂折腾得虚弱不堪,再加上宿抚毫无节制地索取,更是肌消骨立,形容憔悴,御医处置完流血的伤口,手指往脉上一搭就皱眉,参汤虽然有些用处,也一时难以全功。
如今被药效激起的精气被缓缓消磨殆尽,他的面颊又苍白起来,困倦再度涌来,几乎睁不开眼。
然而眼下还不能休息,应承安手掌虚虚合拢,撕扯着已经结痂的掌心生出疼痛,竭力把自己从昏沉中拉出来。
他刚能完全睁开眼,额角与后背立刻涌出了虚汗,把单薄衣袍黏在了身上。
摊丁入亩一为减税,二为集权,三位打破世家垄断,大概称不上不世之功,但仍算得上是应承安与属官们打磨了多年的心血,他当然想亲眼见到它施行下去,像星火燎原一样壮大起来,但……但他必然要为了这个付出点什么。
应承安耐心地等着宿抚开出条件,他在心中想:哪怕他向我索要身体。
……不,不行。他又迟缓地想。
应承安汗湿重衫,宿抚刚拿衣袖沾走他鬓边的汗珠,就又见新的汗意涌出,他茫然地探了一下应承安的脉搏,发现跳得不同寻常,就把候在门外的御医喊了进来。
御医解做惊惧,留下一方安神的药,顶着宿抚严肃的目光退了下去。
应承安被这样折腾了一遍已经冷静下来,看着屠毅抓禁卫去煎药,还极轻地笑了一下。
妥协与习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他想,假如有一日我习惯了以雌伏从宿抚手上换来想要的东西……
那同被他驯服还有什么区别?
这认知叫他惊恐忧惧,汗流浃背,却也叫他平白生出认出敌手谋划的快意。
宿抚不知道应承安心中所想,他也没能从应承安强自镇定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把他的心绪起伏当做将得自由的情难自禁。
“朕也想叫承安得偿所愿,”他还能用温柔声色道,“秋收后朕便遣人与承安一道往各地查阅进度。”
宿抚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只是不能离京太远,先从卫城扶风开始如何?”
应承安唇边笑意一闪而逝,他偏过头望着宿抚,一言不发,等他索要报酬。
这是出于施舍还是出于谋划,应承安不得而知,他希望是后者,因为交换与平衡才是他轻车熟路的事情。
宿抚对着应承安的平静良久无言,他的目光从应承安的眼眉挪到他的胸前,又挪到他摊在床边的手掌上,他的情绪完全沉寂下去,连应承安也没有看出他在这段时间内想了什么。
但宿抚最后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他收起手,压抑住了握一下应承安手指的欲望,起身绕过方桌,走到隔间外,稍稍驻足,而后回身向应承安长揖。
宿抚起身后面上显出些许浅薄的笑意,声色与视线却都克制极了,既无欣喜,也无感动。
“朕早知北方士族与承安有所联络,是朕命人将他们放到承安面前,”他轻轻地说,“朕原本想利用承安将这些心怀异胎之人一网打尽,不想承安竟忍得住。朕敬重承安……”
新皇不知是失落还是惋惜地叹了一声,没说出究竟敬重什么,没头没尾地直起身走了。
如果应承安的视线越过堆满了书籍和各式奏折的书架,就能看到他坐在书桌后擦拭佩剑,但应承安精疲力竭,连他刻意留下的半句话都没揣摩,就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宿抚坐了片刻,要来一盆清水,将佩剑横在膝头,一面擦拭上面的血迹,一面思索今日所为的得失。
越梅臣和卢天禄的争执必然中必然有应承安的手笔,他大概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惜即使他知道真相,也没办法去劝说卢天禄放下仇恨,而应承安最终剑指的是谁还不敢确定。
唯一的幸事是应承安宁可一死,也不愿违背本心与那些藏污纳垢的世家合作,然而宿抚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在应承安眼中可能同世家没有什么区别,他现在冷静下来,甚至无法分辨应承安向前迈出的那半步是做戏还是真心实意。
宿抚心中一团乱麻,他擦了半个时辰的剑,最后口是心非地嘀咕说:“我不能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