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小心道:“假如陛下得了起居注,势必会以此削弱世家,既然陛下知晓,怀义王必定得知真相,谋求报复世家,这不合预期。”
徐峥不置可否地将视线转向徐荆,徐荆又思索了一会儿,更谨慎地回答说:“而若令世家收回把柄,必定无所顾忌,彼时父亲既要应付陛下的怒火,又要防备世家中小人报复父亲这些年来的打压,得不偿失。”
他停顿片刻,道:“看来我必须要与怀义王谈一谈。”
父子三人彻夜商讨,至天边隐隐染上红光才终止,徐荆赶回房中囫囵小睡了片刻,就不得不强撑着起身,带上昨夜手抄的两页起居注副本,去寻户凭一道前往扶风城。
户凭昨夜忙于整理公务,好与回返京城的越梅臣交接,又对宿抚许诺的“衣锦还乡”胡思乱想,也没得休息,见徐荆同样一脸倦色,不由得相视苦笑。
他们两人都是轻装简行,只是徐荆的伤还没好利索,不能策马疾驰,抵达扶风城时已经过午,正巧赶上了户察宴请越梅臣。
宿抚给越梅臣的批复趁夜送出,户凭与徐荆启程时越梅臣也开始着手准备,好叫户凭一到便能着手处理。
他不知户凭此时是否愿意在沅川的世家子面前露面,因此还额外给他备了一张雁探司的青铜面具,估计了一下两人到达的时间,体贴地留下一份请柬,好叫他们能进入户宅。
而昨夜事发时就在户宅中的应承安则是早早地混到了设宴之处,准备现场观摩一番雁探司是怎样骗人的。
亭苑中留下的灯火欢歌的痕迹还没能被清扫干净,就要覆盖上新的,应承安扮做“师长宁”带着两个美婢坐在亭中,与一个两鬓已经有些花白的士子谈论沅川的水患。
他不时抬头看向在水榭亭台之间忙碌的下仆,看着他们搬走用过一次的,不慎被宾客滴落酒水,或被杯盏磕碰出划痕的楠木桌椅,毫不心疼地劈开去做柴火,桌脚上的精美雕刻被往来的下仆踩在脚下,匠人心血与民夫汗水被随意抛弃,换上崭新的待客,一点未用过的佳肴被丢入泔水桶,难以遏制地生出怒火——
亡国君卧房中的摆设都已经是三五年的旧物,有了划痕、生了裂纹不过修补了事,从不曾想过稍有污脏便要贬做废品,但今日这怒火并非为他自己。
应承安死死咬着牙,怒气叫他的思绪在脑中冲撞,耳边发出嗡鸣之声,听不清坐在他身旁的士子在讲些什么。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昨日见到的那一对被压迫得几乎失了人形的父子反复出现在应承安眼前,将他心肺撕裂,既痛恨自己无能,又为那太过艰难的孤身奋战惊惧。
京畿尚且如此,他处又该是何种惨景?
勉强算得上太平时节尚且如此,战乱时又该是何等似地狱!
士子注意到应承安的走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那个泔水桶,下意识地掩鼻露出了嫌恶表情。
“让贵客看到肮脏物,这下仆实在失礼,”他向应承安致歉说,“定当妥善处置。”
应承安回过神来,他的牙关咬得太紧,再松开时只觉两颊酸痛,难以忍受。
他不动声色地吞下这隐痛,温和地笑了一下,体贴道:“主人家横生变故,户兄也有些不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仆从而已,请莫在此时大动干戈。”
同他说话的这个士子乃是依附于户氏的寒门弟子,与户察一道入京考取功名,户察停在扶风城,不准备参与今秋科考,他们这些人也被迫滞留。
应承安适才旁敲侧击,从他口中问出了依附这些寒门中人的近况,这士子已经被养得习惯了敬畏世家,加上应承安问得巧妙,竟热情而主动地将自己所知告诉他,态度殷勤。
对应承安的吩咐自然也是连声应承,不疑有他。
但应承安此时再无心情与他闲聊,他客套地起身作别,带着那两个美婢离去,在亭台间绕了一圈,找到了愁眉苦脸的户察。
户凯在他宅中时被雁探司带着人闯上门收押,户察能想象得到自己回到沅川后会受到怎么样的惩处,哪怕他有状元之才,这种罪状在族中也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即使后来能从这位素有凶名的雁探司副使手中交换出户凯,等着他的也绝不是什么光明前程。
但户察还不敢抛下一切转而向越梅臣投诚,他的父母妻儿还都在沅川,他此时虽形如背叛,还不至于牵连他这一支的户氏族人,但若是他背叛宗族向越梅臣投诚,叫父母脸上蒙羞不提,亦可能“因愧疚而自刎”。
户察惶急无措,见“师长宁”走过来,急病乱投医地来问他对策。
应承安顺势把手里的两个烫手山芋送了出去:“我在京中时听闻越梅臣与印氏玉壶交好,”他回手点了点身后的美婢,“我昨日从印家宅来,此是印氏婢,便送与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