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宿抚想问什么,也不介意回答一二。
“我虽请先皇允人为你父母收尸,葬入平邙山,但并未能插手其中,”应承安说,“其后与伯劳官传信时,偶闻两三句,不过也就仅止两三句。当时林林总总百余件事,汇在展开不到一尺的绢帛上,太密太多,如今也记不真切了。”
宿抚没能从应承安的神情中看到分毫破绽。
亡国君说起当年往事,除了声色微有低沉,再也不会为之动容,好像只有他还耿耿于怀,不得解脱。
宿抚直起身来,片刻后又向前倾去,他眸光灼灼,看上去有摄人的威严:“朕不知所见真假,只能使人查证,不知用时长短。然朕心急如焚,片刻不愿等,承安可能教朕?”
应承安疑惑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道:“未曾耳闻就是未曾耳闻,子和少来诈我。”
宿抚并未言明自己为何心急如焚,他若是张口给了解决之策,岂不是不打自招?
因此宿抚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方在亲卫的搀扶下下了床榻前去沐浴。
应承安捡起床头的盖碗,起身换了新水,也懒得折返卧房,就干脆坐在厅堂中自饮。
隔了一会儿亲卫拿着宿抚裹走的薄被折返,吩咐宫人取了新衣去侍候宿抚沐浴,走到应承安身边垂手站定。
应承安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何见教?”
那亲卫说:“怀义王必然识得我姓名。”
应承安也不隐瞒,痛快道:“宣武将军郑鸣,与夷人战百余场,南下克三城,杀我守土之官十二人,如何不识得?”
他又给自己添了水,颇为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有何见教?”
郑鸣道:“我无名小卒,为王前驱。怀义王既然识得我,想来手中亦是能人辈出,如何不知旧事?”
应承安哑然失笑:“莫高看我。我若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为何还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他心不在焉地向这位宣武将军摆了摆手,端起盖碗撇了下飘在茶水上的花叶,不再理会他。
一刻有余后宿抚新换上了常服,散着发走出西厢,手里拿着一块方巾,神色烦躁地擦着头发,步履有些不稳,被亲卫指使去侍候沐浴的宫人神色紧张地跟在他身后,连声说:“陛下恕罪。”
宿抚随手将方巾往后一掷,不耐烦道:“与你无关,下去!”
应承安瞥见宫人手中的玉梳,猜想大约是宫人为宿抚梳发的时候扯痛了他,便事不关己地转回身,问道:“还去书房理政?应付得过来吗?”
宿抚未答话,只叫来亲卫低声嘱咐了他两句,把他留下盯着应承安,径直出了寝宫,翻身上马奔去书房。
此时已近寒冬,昨夜下了一场急雨,原本还贪恋枝头的落花摔得遍地都是,七零八落。或被风卷起,或被往来的宫人碾进尘土中,来年化作春泥,显得风景萧瑟,平白生出凄凉。
宿抚嫌耗费时间,不愿乘御辇往来宫阙间,除去登朝时,多驭马往来,朝臣宫人都已司空见惯,听闻马蹄声便避让行礼,但今日他未束发戴冠,朝臣行礼之余又不免侧目。
宿抚跨入书房后还觉得一腔郁气未能散去,然而补骨脂之毒的余韵还留在身上,叫他手脚乏力,无能策马奔突舒缓,只得坐在书房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良久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向桌面上的奏折。
他踏出寝宫时发上还有水未擦干,一路疾驰不仅冷风扑面,也把未束起的长发吹得散乱,如今平心静气,方发觉被寒意萦绕,头上隐隐作痛。
侯在书房的宫人连忙吩咐厨房去煮一碗姜汤,放到温度恰好端来,宿抚看也不看,抬手接过一饮而尽,疲惫地捏了捏额角,吩咐道:“去大营中告诉周斌,明日入宫一趟,朕有谍间使的旧事问他。”
亲卫领命退下。
宫人上前拿走汤碗,瞥到被皇帝不耐烦地捋到身后的散发,又取了玉梳和冠带等物,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福,问道:“可容婢为陛下束发?”
宿抚头也不抬地翻开一本奏折,取来朱笔蘸了墨,在内阁给出的票拟上潦草地写了个“可”字,正准备放到一边,动作一顿,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字迹,猛地清醒过来。
杂念纷至沓来,他放下朱笔,把头埋在了手臂间,半晌后方才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
宿抚看了一眼无声侯在旁边的宫人,点头应允,见了宫人手中的落发也没有再显出暴躁之态,只让她拿下去丢弃。
下一本奏折是卢天禄拟的会试考题,奏本蜡封,还没有打开过,宿抚瞥了一眼封皮和贴条,没展开奏折,随手把它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