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下地行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全身披挂,持剑打马在威靖关的主街上巡视一圈,又前去军营查看。
贺城辣手斩了数名造谣者,受鞭笞者也有数十人,重典之下人人自危,不敢言论,军中气氛因此平静许多,诸将士见宿抚策马前来,纷纷关切地上前询问。
宿抚指着自己的咽喉连连摆手,以示还不能开口,又安抚地拍了拍营中将领的肩头,展颜含笑地把他们拉到营房中,以笔代口吩咐说:
“夷人入关之心不死,施展诡计,挑拨离间,请诸将戒备,待春至雪溶,出关作战,再将其北驱五百里。将士辛苦,年节后必向朝廷讨厚赐,若元月后仍无音信,吾解囊酬将士。”
主将露面,军心安定,宿抚将八座军营走了一遍,自遇刺后就紧绷的精神方才松懈下来,回到将军府中就开始倒头大睡。
然而新的变故接踵而至,他还未能养足精神,就被人吵了起来。
贺城浑身浴血地跌进宿抚房中,拖着伤腿爬到他床边,急道:“将军!将军!快起来!诸将城中遇袭,伤者众,军中有营啸之征。”
宿抚在他撞开房门的时候就已经醒来,闻言一惊起身,不顾大夫禁令,立时哑声道:“哪座?”
贺城看上去焦急万分,直用头撞床沿,语速也极快:“城北先锋、陷阵、得胜三营,城西虎豹、保安二营。标下当时正在虎豹营,一见骚动便出面劝抚,勉强平息,又有城北消息传来,恐怕只有一时之效……”
宿抚不等他说完,扶着脖颈上的木板起身,招手叫亲卫进来帮他穿戴铠甲,有一指贺城:“还能动?”
贺城捏着自己的伤腿腿根强行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没摔倒,咬牙道:“还能骑马。”
宿抚指他,又指西面;指自己,又指城北;最后指亲卫,简练道:“去府库,取五箱金。”
亲卫领命,四人抬着一箱金搬上马车,两箱随贺城往城西,余下随宿抚往城北。
宿抚坐在马车中,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捻起一粒碎金,半晌不语。
杀他不成,则毁他军队,有理由这样做的除去夷人,还有朝廷,而这一套环环相扣的计谋不像夷人手笔……
宿抚把金粒抛回箱中,抬手摸了一下夹在脖颈上的木板,突然觉得肺腑中生出了寒意。
主将遇刺后军中气氛本就紧张,宿抚今日露面也只能做到缓和稍许,晚间却又听闻营中将领在城中遇袭,气氛复又急转直下,愈加压抑,偌大军营沉默得如同无人之境——
此时但凡有点滴响动,就可能引得这些历战之兵崩溃发狂,厮打殴斗,甚至于互相咬噬,力竭方休,此时往往死伤过半,就是侥幸活命,数十场胜利养出来的锐气都会毁于一旦,从此沦为杂兵。
再精锐的军队也经不起一次营啸,故而贺城才这般焦急。
宿抚一踏入先锋营就感觉到了不详的气息,叫他寒毛倒竖,几乎下意识地抽出随身的佩剑戒备周遭。
所幸刚握住剑柄就清醒过来,站在原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强迫自己收起紧绷的神色,状似随意地穿过箭楼,走入相连的营房中。
夜色已深,出去巡营的士卒,余者都回到了营房中,若在往常,大部分人都应当已经吹蜡睡下,但最近事端频发,许多人毫无睡意,都聚在炕上闲聊。
宿抚在踏入军营岗哨的视线范围前时就命亲卫从马车上抬下一箱金,自己也下了马车随之步行,他在穿过营房时打开了箱盖,命人高声公告明日可前往各自卫长处领取赏赐,以军功论多寡,望众士卒辛苦征战后得以过一个富裕的年。
他在军中的盛名威望是一场胜仗一场胜仗地累计起来,谁都知道跟随宿将军作战必定大胜,满载而归,名望无可撼动,帅旗一立就叫人心中生出底气,加上亲卫手中抬着的,明晃晃的耀人眼目的黄金,不免叫人期待明日到来,气氛竟逐渐缓和起来,渐渐有了些许欢声笑语。
挂在营房外的红灯笼和这些笑声叫寒夜带上了年味。
宿抚把这箱黄金放到营中主将帐中,留下亲卫看守,复又前往陷阵营和得胜营,俱如法炮制,在营外守到天亮,见仍无事发生,才松了一口气,回身示意亲卫传令升帐。
半个时辰后众将齐聚,六位遇袭重伤的将领亦被抬来。宿抚端坐在主位闭目不语,直至数百人渐渐安静下来,整个演武堂中鸦雀无声,才缓缓道:“有谁认为朝廷要杀我,出列。”
这是登基称帝后的宿抚陷入幻象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此时他心中还抱着将要从补骨脂的摧折中解脱的欣喜,看到周围景象时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