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闽氏隐忍哽咽,侧眸看向赵翌温声道:“素娘是我们去了安康遇到的,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我们去粥棚为乞者施粥时,便看到她被人扔在了路边,和那些乞丐瑟缩在一起,冻得已然快没了气息,那时她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便会让我想起未能开口叫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我们便将她接入府中,守了三天三夜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边说着,闽氏苦中作笑,半是怜悯半是酸涩地道:“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穷苦出生,原本家中是要将她卖去富贵人家做个婢女换上两斗粟米,却不曾想受了骗,那些人给了米,却又将她略卖到了安康,因为模样生得好,那些人牙子便将她送去了楚馆,在那里她度过了两年,亦被虐打了两年,因为看到过逃出的女孩子被楚馆里的人活活打死,所以为了逃离,她偷偷服了药,长出了满身的疹子,恰逢那时城外正流行瘟疫,楚馆里的人以为她是染了瘟疫,才将她给放了出去。”
听到这些话,一个女儿家凄苦无处求援的半生历历浮现在赵翌的面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可在这个乱世,他所看到的却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世道没有公正可言,没有一视同仁可言,权贵代代为权贵,可笑得是他们一生追求所谓的声名清誉,大行沽名钓誉的风雅,穷苦的百姓却永远活在底层的泥泞里,连生命都求不得。
“这孩子聪慧,孝顺,自入了府我们便将她收为女儿,如今辗转到兖州,已是相处数年了,不论是跟着我学医术,还是替我们管家算账,她都领悟的极快,性子更是比同龄的孩子沉稳很多。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儿时的那段经历,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她害怕自己做得不好,又会被丢掉,卖掉——”
说到这里,闽氏终于看向赵翌,眸底的请求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与御陵王说这些,是我有一个请求。”
赵翌闻言神色肃穆,便见闽氏从唇角溢出一句话来:“能否,将这孩子托付于您,请您照拂。”
听得此话,赵翌意外之时,少女的哭声也随之而来。
“不、我不去,阿娘我哪里都不去。”
话音未落,王素已然扑进来跪在闽氏面前,不住地摇头,好似又是当年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闽氏低头含泪摇了摇头,明明是含笑想要说什么,却是胸口一滞,生生自唇角溢出一口乌血来。
王素见状瞳孔紧缩,当即起身扶起闽氏摇摇欲坠的身子,那一刻,身为局外人的赵翌已然明白了一切。
“阿娘,阿娘您怎么了,阿娘——”
看着闽氏面如金箔的脸色,王素努力擦去她唇角的乌血,却是越擦越多,仿佛永远擦不尽。
“您不是吃服了解药吗,怎么会,怎么会——”
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王素,闽氏艰难地摇头,努力握住王素的手,气若游丝地道:“答应、答应阿娘,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说罢,闽氏几乎是乞求地看向一旁立着的赵翌,目光交汇中,赵翌内心已是震撼不已。
为王俭的忠心,为王素的不屈,为闽氏的大爱。
“夫人放心。”
听到这一句承诺,闽氏笑了笑,却是如同抽去了丝线的纸鸢,目光渐渐涣散,看着窗外那轮明月,轻声呢喃道:“君去哪里,吾便去哪里。”
话音落尽,闽氏含笑落泪,一点一点阖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
“阿娘!”
少女一声比一声凄凉的哭声缠绕在赵翌的耳边,良久他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女埋在闽氏的榻边,一遍又一遍地道:“你骗我、你骗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望你能明白他们的一片苦心。”
听到赵翌的话,跪在那儿的身影微微耸动,良久的哭泣,却是让她渐渐领悟过来。
阿耶兵败自尽,是为了让朝堂看到她的功,看到她与阿娘受到的胁迫,能够放过她们。
阿娘告诉御陵王她的身世,是想让全天下人知道,她并非王氏女,又身负功劳,能对她网开一面。
而阿娘的自尽,更是在割裂她与王氏最后一丝养育之恩,让她彻底不受人牵连,不被人诟病。
想到这里,王素痛苦地抱住闽氏,双手紧紧攥住,再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即便掌心尖锐的疼痛入心,也敌不过此刻心底彻骨的痛苦。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阿耶,失去了阿娘,失去了这世上最后爱着她的人。
活下去,她又该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