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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柔的午光与碧翠的绿荫交映下,那人自林府朱红大门踏步而出,髭须半白,相貌庄堂,青白的发以青玉冠整齐地束在头顶,风扬起了绣着最繁丽纹样的锦裳。
她淡淡地望着他,望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分明越走越近,却似苍远渺茫地看不清眉眼。
“父亲。”
雪清婉未曾行礼,只是这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泛着薄薄的凉意。
林枫灰眉微蹙,望着眼前虽然骨肉相连,但不论那清美的外貌还是疏离的语气都令他感到陌生的女子,心头微不可查的震了震。
手指向地上早已不省人事的尸身,责问着开口。
“这人是你杀的?”
心,忽然有那么一丝的痛,自心底里朝外缓缓晕荡开,像一汪冰冷的泉水,沿着血脉渐渐渗透到全身。
林枫就那么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看见这沾血倒地的阴惨尸身,就问是不是她杀的?
在他心里,她就这么不堪。
不过,没关系,在她心里,他亦然。
“嗯,是我杀的。”
雪清婉的语味淡若云烟,仿佛林枫心里这个草芥人命的罪名,她丝毫也不在乎。
林枫面色陡转阴沉肃厉。
“小依,因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我本就觉无颜面出来见你,如今刚一回来,便在家门口闹出了人命来,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你让林家颜面何存?让为父颜面何在?”
苍黑的须髯因为愤怒而一抖一颤的,提高的声调因为沙哑而显得更加严厉凶斥。
“颜面?”
唇,微微扬起,笑色深处的那抹苍然转瞬即逝。
她注视着林枫,平静地问,“敢问父亲,颜面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命重要?”
“什么意思?”
林枫皱了皱眉,对这样平静浅笑的她,更觉出一种陌生感。
因林家家主步临,人们正安静地观摩着这对父女的相见。人群之中,那名妙岁少女见状微微抿嘴,思及适才之过失,犹豫数秒,开了口。
“林老爷,是地上那个男人要杀林小姐,林小姐为了自保才杀他的。”
话音刚落,便又有几人从旁附和。
见众人言辞一致,林枫心感踌躇,转目看向一旁的柳春琅,“夫人,可是如此?”
柳春琅正抚着被玉簪抵了良久发疼的脖子,闻声立马收手屈膝行了个礼,脸色却仍有些不自然,“是如此,老爷。这名男子不知为何要箭杀小依,小依让他偿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便微微收了些肃厉之色,沉叹一声,“既然这样便罢了,把这尸首处理掉吧。”
话音刚落,便有府内随从上前来迅速利落地抬走了这惨不忍睹的尸身,这等情况众人自无人感阻止或报官——毕竟惮于林家势力。
青灰石板上仅残存下一些血迹映阳微闪,也终将经车马步踏风吹雨淋数日后而消匿无踪。
处理好后,林枫略含疑惑地看了看那些方才替雪清婉说话的人们。
“父亲是觉得,他们维护偏袒我这个背家女很奇怪?”
林枫一怔,收回了眼神,捋过胡须瞧了眼雪清婉,声音低沉着说,“毕竟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过往之错,你随我回府内再议之惩处之法。”
袖子一拂,发出一声脆响,他转身就要踏步而走。
“惩处?”
她声调微扬,轻嘲微讽地望向那明已弓驼却硬要挺直的背影。
那背影止了脚步。
手心由于紧捏着玉牌而出了微汗,指节在这时一节节松开,金线流转,红穗抖落,光影微摇。
又摇得少女们心头一漾。
“您可先看看我手中拿的是什么,再论惩处也不迟。”
清灵而带些莫名傲然的声音入耳,林枫袖下那已苍迈生褶的手,渐渐攥成了拳。
曾经的小依,恭顺有礼,温婉聪颖,绝不会这样同他讲话。
绝不会,如此蛮横无理,倨傲临下,伶牙俐齿。
知人知面不知心,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从背家弃义的那刻开始,就再也不是他的好女儿了。
怒火一寸寸在胸腔内点燃,转过身去就欲要训斥。
忽然眼前被什么东西闪得一晃。
林枫伸袖遮了遮头顶刺目的阳光,接着广袖的阴影,看到了她手中浮空轻摇的莹莹玉牌。
这玉牌——怎有些眼熟?
眯目再看,看清了上面的字——
寒阙。
苍黑的眸子中闪过讶异的光,他陡然想起东璃澈彼时造访林府时,腰上佩戴的金玉牌,正是这副模样。
“小依……你?”
凌直严厉的腔调忽然就降了音变了意。
莫秋秉公施令,“见牌如见人,还不下跪!”
林枫膝盖一颤,眼看着就要跪下去。
却见一抹青衣扫掠上前,轻轻支住了那双手臂。
“父亲就不必跪了,女儿承受不起。”
支得很轻,但很熟悉,林枫记得以前似乎总有这么一双细嫩的小手,搀着自己的胳膊,笑靥如花的她总在他身边与他相互畅谈,在深夜上灯后仍陪伴案沿左右。
一瞬的恍惚,想要牵牵这双手,还未触及,那双手便如离荷之蜓般收了回去。
一些温暖便随之被抽空,一些失落便接踵泛起。
雪清婉那两卷烟眉如同水波般微微皱了一下,盯着那双长着陈年厚茧想要靠近自己的手臂,暗暗冷笑一声,利飒地转过身去。
“我父亲还不知真相,烦请诸位,替我说说话?”
嫣然浅笑浮面,如同清风吹过山岚,吹开了漫山遍野的灿烂花儿,吹动了许多男子原本遏抑的向往与痴然。
林枫脸色沉重地听着人们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中自是包括了添油加醋的各类花样,但提炼出来也就是这么一句话——雪清婉是被诬陷受毒被迫离家并与在背井离乡的途中与东璃澈有了颇深的交情还在铲除萧王一事中出了大力如今光鲜归来实应迎庆。
那么当初的勾结萧王私挪家产诸多云云不攻自破。
那么他对她的所有怀疑鄙夷嫌弃疏离都是无端而起无由而生无理可可存。
那么他后悔生出来觉之陌生的这个姑娘其实还是当初那个好闺女。
他怔怔地蹙着眉抿着嘴思索了良久,把素日的认知放在水里洗净再放在海里冲刷,最后在晒到太阳底下晾一晾。
心情复杂,复杂地比春蚕绕城的茧丝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