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姜能理解他:秦太医一生事业都在太上皇身上,如今要宣告彻底破产,他的精神当然也要崩溃了。
不想深入交流后,发现不是这回事。
秦太医对太上皇这个终身事业要‘破产’早就有了预感,难过是难过的,但不至于现在头发大把大把的没。真正让他担心的,却是家人。
他擦着泪道:“太上皇将安危托付于我,我治不好龙体到时候死了都是该的。可我家里还有四五个儿子,上个月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孙孙,又白又胖,我生怕太上皇也放不过他们去。”
林姜心道:人啊,还是要做人留一线的。太上皇这些年的举动,尤其是这一个月来的冷漠,居然让忠心愿意为他去死的秦太医,都开始心生旁念担心家人起来。谁又会真心盼着他好呢?
秦太医又看林姜:“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我真不忍心你也陪葬的。”
这给林姜说的头皮一阵发凉:也?这个也字很神奇啊。您先等下,我是没准备去陪葬的,别捎带上我啊。
而秦太医不这样想,自从林姜用西洋药出头以来,他就把林姜看做了到时候一同陪葬上路的伙伴,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亲近。
林姜头疼劝秦太医:“院正大人,咱们为医自然要竭尽全力为病人看诊,只是也没有个病人不治咱们就得跟着去死的道理。太上皇能撑到六十六岁高龄,已然是您多年来的功劳了。”
秦太医仍旧在淌眼抹泪。
林姜只好耐心道:“院正大人,您这样颓然,太上皇见了只怕心里更难受,身体也自然不会好的。”
“您伺候了太上皇几十年,知道陛下为这等病候困扰,是何等痛苦。这最后几个月,咱们正该耗尽心血本事,让太上皇能安安稳稳的不受罪就是最好。”
“若能做到这一步,太上皇仁慈之心。”林姜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点难以启齿,只好硬着头皮夸太上皇:“怎么会要了咱们的命呢。”
好说歹说,把秦院正忽悠住了,不能让他跑去太上皇跟前说:臣无能,陛下只有三个月活头了。
那不光他们两个太医,只怕有许多无辜的人都要给太上皇陪葬了。
绝望的太上皇会拖着所有人去死,而有希望的太上皇,则不会干出什么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安抚住了秦院正,给他老人家奉送了一颗乌发丹后,林姜将秦院正对太上皇病情的判断告诉了皇上。
一听三个月,皇上心里也立刻紧绷了起来,跟林姜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能让太上皇知道此事!
“朕将太上皇龙体交给你了,务必让父皇走的稳妥!”
这算是皇上对她说的最直白的一次吩咐。
“到了万不得已,你送信给卫刃。”这是连兵力都准备好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秦太医终于跟林姜站到了一起,开始一起安慰太上皇“陛下放心,情况控制的住。您看,现在疼的都比前两年差了不是?可见您礼佛感动了上苍。”
而关键时刻,系统爸爸是十分及时,率士兵送回来一只海外瑞兽麒麟——也就是长颈鹿同学。
果然太上皇龙颜大悦,觉得是寻仙嘉兆。
让林长洲继续出海寻仙去。
打四月初,太上皇发作过一回起,林姜就再没了上半天班歇一天半的清闲。她是整日在宫里呆着,若这一日太上皇不安全感发作了,甚至还要留她在宫里过夜。
太后处习惯了,给她单独准备了一间屋子。
齐阳长公主进宫探望父皇的时候还说起:“我那院子白空着也不住,叫小林大夫进去住就是了。”
林姜谢过长公主的心意,却知道不好去住,仍旧去太后安排的小屋暂居。
就是当日太后圣寿,她作为预备太医呆的那一间。
这时候,林姜就感慨,多亏兑换了那鸡血玉的镯子给黛玉,否则常日见不到黛玉,她独自一个在荣国府里,林姜还有点担心。
想着有一枚辟邪的镯子在黛玉身上,她就安心些。
在宫里的日子,林姜也住不太踏实,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刷题和练习模拟手术。
她将之前没做完的考试宝典,翻出来一道道慢慢做,还会对着题目去找相应的古书和方子,整日浸在太医院内,到处翻看医书脉案,还常请教秦太医。
以至于太上皇还背后对着秦院正夸奖过:“你原来只说,这太医院里医术好的大夫不少,但愿意继续精心钻研医术的太少。许多人只是故步自封,但求无错。可朕瞧着,这小林太医倒是有你几分心志了。”
秦太医彻底加入了林姜这边,又因她调制的乌发丹,长回了不少头发,听太上皇这么说就连声附和:“臣在十几岁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心志。若说从前臣以为,小林太医是有福气,才有神仙赐医术,可现在看来,或许正是她这份聪慧加心志,让神仙看重也未可知呢。”
看林姜每日殚精竭虑地去翻古书,中西并用的给自己诊脉施针治病,太上皇倒是难得唏嘘了一二,觉得她虽是女子不读圣贤书,却知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待天子忠心耿耿,忠义过人。
从此后太上皇倒是格外听林姜的话,她不让做什么就不做,连皇上都跟着很松了口气。
且说林姜打四月初被留在宫中后,黛玉在荣国府自是免不了要担忧。
好在最多三日,林姜总是会出宫一趟。而且黛玉观她神色虽然倦怠些,但并无仓皇恐惧之色,瞧着倒是比荣国府的人还镇定。
林姜知道黛玉容易多想,就拜托过凤姐儿探春闲了就去找黛玉说说话,也算打发时间。
都不用她说,凤姐儿就先做到前头去了。
自打探春在她跟前诉过苦,凤姐儿也就接收到了探春也想从王夫人阵营跑路的意思。
凤姐儿正好自愁没有臂膀,每日家务繁多有些不胜其扰。而且她是嫁进门的媳妇,要节省钱财,就不好从贾家的公子小姐处下手,免得有人说她不体恤姊妹兄弟。
这两方面探春都能帮上她:探春读书识字,虽看起来不如凤姐儿为人厉害,但她那种精明是厉害在心里头的,下人们别想糊弄她。同时作为家里的姑娘娇小姐,她提出些要俭省自己,那真是以身作则,别人都没话可说。
故而凤姐儿这一两个月试着把探春带到贾母跟前,只说有些小事想让探春帮着料理料理。
贾母在众孙女里也最看重探春。
只是贾赦一房总有怨言说自己偏心二房贾政家,若是无人提起,贾母也不好再抬举探春。现在凤姐儿主动提出来,贾母倒是乐见其成。
还让凤姐儿带着迎春也学学:“惜春还小,倒是她们姊妹也都十三四岁的年纪了,过两年也要说亲事出阁,趁现在跟你这当家的嫂子学点正事也好。”
凤姐儿喜笑颜开的奉承话跟春节的祝福一样层出不穷:“老祖宗什么想不到呢,又疼爱孙女们,自然比我更想在前头了。”
于是从二月底,奉贾母之命,凤姐儿手下就多了两个迎春探春这两个哼哈二将。
不过迎春虽然到了,但却只是占个人头,遇事不言,除非凤姐儿问到她脸上,否则她是一上午一声不吭的。
探春倒是跟着凤姐儿逐渐历练起来,现在在府里颇有几分威仪了。
上回林姜从宫里回来,去凤姐儿去找黛玉,正好看到了探春发放对牌,那眉眼一立,吓得好几个婆子鸦雀无声。
凤姐儿就跟林姜笑道:“有三妹妹在,我真是省了不少心。”
林姜点头:现在的荣国府内宅,相当于是凤姐儿做董事长,探春做执行经理啊。
凤姐儿之前喜欢揽权卖弄才干,是因为被王夫人死死压着,她什么事儿都不能真正做主,所以越发要在下人们跟前立威,要多揽事儿办。
可现在王夫人被贾母彻底罢免,成为了前任董事长,变成了跟邢夫人一样的摆设太太。
凤姐儿当权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反而没那么死抓管家权不放了,情愿探春帮帮她的忙。
王夫人对此状况,当然是一百个不乐意。
但今时不同往日,不,是今时不同书中日。
书中王夫人在贾家独揽大权,贾母都不能完全压住,并不是靠着受宠的贾宝玉,她靠的是宫里的贤德妃女儿。
如今没有贤德妃,王夫人的气势根本就不能跟贾母相提并论,被罢免了也只好自己去一旁扯手绢骂凤姐儿是白眼狼,没什么办法反击不说,还不敢反击——生怕她真的惹火了贾母,连累宝玉也不受宠了。
只好束手无策,看着凤姐儿夺权,连探春都敢跑路攀了高枝儿去!
她待要行嫡母特权整整探春,偏生赵姨娘是个不吃亏的。王夫人但凡当众给探春一句气受,或是背地里叫探春过去抄经书做针线,赵姨娘当夜就两眼哭成桃子,一头哭倒在贾政跟前,求贾政去‘劝劝’太太,要立规矩就让她去干活,别误了三姑娘的前程。
赵姨娘都哭出了经验,直接学王夫人,也搬出贾母来:“三姑娘去学些管家事,可是老太太吩咐的,我虽糊涂不懂事,也知道女孩儿该学些道理好嫁人的。太太若有吩咐抄经做针线,就让我去吧!我便是做到五更天也不敢抱怨的!”
倒是让贾政说了王夫人几回。
气的王夫人从头痛到肺。
这日黛玉又应凤姐儿所邀,到她屋里玩。
用凤姐儿的话说:“这京城啊不比你们江南,这好季节有限。冬天干冷的要命,夏天又热坏个人。唯有这会子春日风光不冷不热的,好出来逛逛。小林太医在宫里当差,林妹妹天天自个儿在屋里有什么意思。”
黛玉也想着林姜叫她多走动一下,不要总闷在屋里看书,也就跟着传话的平儿出来了。
到了凤姐儿屋中,看今日外头罕见没有等着问话请示的媳妇婆子,就笑道:“难为你们今日不忙。”
探春和迎春正对坐在一张圆桌前写字,闻言探春抬起头来:“哪里是没人,是我们将人都打发了——眼见就要五月端午了,这是大节日,要预备不知多少家的礼。所以今儿没要紧事的,都叫她们散了,只先拟礼单子。”
然后又搁下笔,过来拉着黛玉的手:“林姐姐快来帮我看看。”
黛玉含笑:“哦,我说呢非要我来,竟不是要我散心的,是要我给你们干活儿的。”
凤姐儿闻言笑得不住,一连声叫平儿:“快上好茶来,把林姑娘留下给咱们当监管御史,正好承了姑老爷的官职了。”
然后又问黛玉,林家可准备好了在京的端午节礼。
本朝的三节是端午、中秋、除夕,跟其余的节日都不同,是要正经备礼的大节。故而凤姐儿有此一问。
黛玉点头:林家在京中故旧不是很多,而且现在外有范小青,内有夏嬷嬷两个得力之人,备端午节礼是小菜一碟,她都只最后看了看,没怎么费心。
倒是荣国府这里,四王八公老亲众多,且几代下来,繁衍茂盛,每年都有添出新的一支亲戚,没了旧的几个故友,若是错送了、漏送了节礼,一定会叫人笑话。
而今年有了探春迎春,凤姐儿就省心多了。
迎春虽不吱声言语,但算账做事都很细致,能做许多文书工作。
黛玉也坐下帮她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头问凤姐儿:“怎么这么急呢,还有十来天才端午呢。”
凤姐儿站在她背后,边用手玩着黛玉的发梢,边道:“唉你是不知道,四月二十六是宝玉的生日,老太太说要好好给宝兄弟热闹一日,这还不算,又让五月初一端午前就去清虚观打醮两日——这不就都没了时间了。”
黛玉闻言,也并不把这当大事:表兄弟的生日,她只需按着礼数送一份礼即可。
凤姐儿探春等自然也是如此想,宝玉的生日不是大事,她们只是觉得耽误时间罢了。
然而四月二十六日,宝玉自己却把生日闹成了件大事。
此事还要从贾政说起。
其实荣国府内,贾政过得是最纠结痛苦的。
贾赦怨怼贾母偏心,本性也喜色好玩,在贾政入住荣禧堂后,贾赦就索性自己躺平了:这官我就不好生做了,哎,就是玩,我就在家快乐的跟小老婆喝酒。
所以除了日常抱怨贾母偏心,日常想要新的小老婆和好扇子外,贾赦没有什么大烦恼——府都不归他管,他烦恼个什么劲头?
而贾政就不同了: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没能力,而是没能力偏生有抱负。
贾政从小就立志读书科举高中,可他不是林如海那样的人才,并没有出现什么得中三元圣上亲封官职的奇迹,他的官位,是荣国公贾代善临死前上了一本‘长子袭爵担心幼子无依无靠’,当时还是皇上的太上皇,就破例给了贾政一个官。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身为护官符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王子腾身居高位,而贾王两家甚至能把平平无奇贾雨村安排成一地知府,贾政自己的官位却愣是多年上不去,可见这当官水平如何了。
贾政对此虽说不上无能狂怒,但多少是不快的。
所以越发要督促儿子们用功念书,立志要他二房一脉出一个真正的科举人才,弥补他的遗憾。
原本长子贾珠让他看到了几分希望,可惜随着贾珠的青年早逝,断了贾政的指托。
之后贾宝玉……贾政真是想想就心塞,不说也罢。
因此贾政的内心其实是很纠结苦闷的,近来苦恼尤甚——京中人不知道周氏皇族的真正病因,但宫里太上皇今年身子不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贾政愁闷的就是这个:太上皇对他们荣国府有旧情会格外恩典,可当今皇上并没有。
可叹府里至今也没出什么能做顶梁柱的人才,元春送进宫里后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若是太上皇真不好了,以后他们荣国府岂不是更要落寞了?不能振兴家业,岂不是白辜负了母亲执意让他入住荣禧堂的慈心?
在贾政看来,他肯定得比荒唐的兄长贾赦做得好才行。
于是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不算数,贾兰还小看不出什么将来,贾环倒是够大能看出将来——一眼就看出人物猥琐毫无前程。
算来算去竟只有一个宝玉还可以指望一二。
且师傅们也说,宝玉是聪明的,作诗也有几分灵气,只是不务正业不肯读正经科举书。
这日四月二十六,正是宝玉的生日,贾政白日受了宝玉的磕头,又见他在自己跟前俯首帖耳,乖觉伶俐,竟似比小时候出息了些。
贾政就有些心软,也有些期盼。
到了这一日夜里,贾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披衣起来,准备就着月色往宝玉院中走一趟,父子俩长谈一番,他好将贾家列祖列宗的成就说与宝玉做激励。
因怕贾母在中间拦着,贾政就一个人没带,直接绕过贾母正房往宝玉屋里去了。
说来他是父亲,从来只有传唤宝玉的,这会子屈尊降贵亲自到儿子屋里来,语重心长谆谆教诲,贾政都能想到宝玉的感激涕零大为动容,从此后正该发愤图强才是!
宝玉确实没睡。
今日袭人为了哄他,告诉他偷偷让厨下备了一坛子绍兴酒,准备了些精致小菜准备夜里乐一乐。
她们早打听过了,这些日子二老爷公务忙碌,常一人在书房待到半夜,想来最近不会有功夫拎宝玉问书,正好趁着生日好生乐一乐。
袭人等轮流敬宝玉酒,宝玉在所有丫鬟手里各吃了一口,快乐似神仙。
之后又说想要行酒令,可叹人少,宝玉掰着手指道:“要不请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林妹妹都过来玩如何?倒是宝姐姐在梨香院远了些,不请也罢了。”
宝玉对宝钗经常来串门,并劝他读书的行为,有些厌烦,这种玩乐的时候就下意识不想叫宝钗,免得看她那张语重心长的“宝兄弟,你要勤奋读书”脸。
袭人见宝玉高兴,就叫秋纹、麝月等人都过来:“宝玉,你再说请谁,我们这就悄悄请去——若不是我们这些大丫鬟亲自去请姑娘们只怕不肯来。”
顿了顿袭人又给黛玉下了句小话:“林姑娘性子冷清孤僻,定是不会出来的,何况她那里还有一位极厉害的老嬷嬷,你要不怕闹得满家都知道,传到老爷耳朵里,我们就去请。”
果然宝玉被吓住了,只嘟囔道:“那就不请林妹妹了。”
袭人又趁机劝他请宝钗:“宝姑娘心底宽大有涵养,前日她劝你读书那些好话,你甩脸子走了她都不计较,你今日正好请她来好和睦些。”
宝玉想想宝钗美貌很动心,再想想宝钗劝导又腻烦,心里很是摇摆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觉得灯下看美人必是好的,就点头应了请宝钗也过来。
且说宝玉这里正在跟袭人盘算,请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不是还漏了人没请?”
宝玉下意识顺着这声音道:“还漏了谁?”
贾政冷着脸从门口进来:“是不是忘了你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