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跟这个小妹妹来往极少,倒不想她居然敢直接反口怼自己,当着其余妹妹们,不免更下不来台,脸色愈发沉重了。
她描摹精致的长眉如同一片阴云般皱起:“四妹妹年纪小,难免有些不懂事。我这做长姐的说了,你只改便是,如何还要回嘴?便是这议事厅没有客人,难道叫下人看到了就不失体统吗?”
惜春直接告辞拜拜,还留下一句:“大姐姐是宫里出来的,最知道体统,我没进过宫不懂事,且先离了这里,免了惹大姐姐生气的。”她年纪小跑的又快,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简直把元春气怔了。
探春忙在旁边打圆场:“大姐姐别恼,这是四妹妹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再有迎春在旁边胆怯地给元春赔不是,反而让元春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起身道:“你们且说话吧,我回去瞧瞧母亲,也帮着做做针线。”
探春忙送到门口,口中道:“大姐姐最懂管家理事,以后可要多来指点我才是。”又说晚间也去给王夫人请安,还要给王夫人送去新作的一双鞋,这才恭恭敬敬把元春送走了。
探春松了一口气,回头对上迎春了然的眼神,姐妹俩不由对着‘噗嗤’一笑。
俱探春看来,迎春二姐姐虽然性情软弱怕事,但其实心里是明白的——真是心中糊涂没有半分丘壑的人,也不会擅长下棋了。
果然迎春上前拉了探春的手,悄悄问道:“如今还是琏二嫂子一手管家,咱们来帮衬着是过了明路的,老太太并没有要大姐姐来,怎么……”
怎么方才她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元春坐在这里,似乎在教导探春账目之事呢,连带着还找借口,想把惜春也弹压教训一番。
其实她们姊妹日常玩笑,没那么多规矩的。要真是隔着窗子不能说话,元春应该第一个去教训凤姐儿才是。
探春叹口气。
与贾母不让王夫人管家,是厌弃王夫人不同,贾母没让元春管家,却是心疼元春:贾母是觉得元春从宫里放出来,年纪已耽误不起,哪里还能帮着家里管家消磨精神,要赶紧由王夫人带出去应酬,多见见别的夫人太太们,寻门好亲事才是。
元春到底是贾母头一个教养的孙女,既是嫡出又是宝玉的胞姐,贾母自然要偏向些。
所以她要来坐着教导探春,探春一句不是也不敢说。
而元春刚才走之前,还特意提起要去陪伴王夫人做针线,也是来敲打一二探春,不要忘了谁是她的正经母亲,不要觉得被贾母指派了管家就能忘了本。
迎春握握她的手以表安慰。
探春想起还在庄子上的赵姨娘,摇头先抛下这些烦心事儿,只对迎春道:“方才惜春妹妹说的是正事,府里的礼是一重,咱们姐妹自己的心意又是另一重了。”
尤其是探春,在赵姨娘之事闹出来后,是托赖过黛玉和林姜人情的,所以心里格外记挂着,想着要再做些精细的针线,送给两位姐姐以表心意。
而元春从议事厅回到荣禧堂,才走到门口,就见到周瑞家的有些狼狈的退出来。
见了她,周瑞家的勉强挤出笑容:“大姑娘好。”
元春神情纹丝不动,只是点点头,进门去果然见王夫人一副刚生过气的样子,一手按着额头闭目歇着,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母亲。”
王夫人睁了睁眼,看向元春,先是想忍住不说,最终还是没忍住抱怨道:“你说你怎么就从宫中出来了呢?若你做了皇妃,岂不比她们都强——如今咱们倒只好看着这个嫁了王爷,那个嫁了世子的!尽是旁人的体面!”
她这话说的很有缘故。
除了黛玉被指给绍王世子外,还有一桩婚事也刚刚给了王夫人心灵重创:乃是王子腾之女许给了新鲜出炉的肃郡王。
且说从前给皇上捣乱的三个弟弟里,肃亲王是最先彻底放弃服软了的——反正比起那两个,他给哥哥捣乱是最少的。他早点下跪认错,就能少挨两下铁拳制裁。
于是肃亲王直接以‘身体不行了’为由,表示自己要遁入道门,给父皇和皇兄祈福,直接把王位交给了嫡子,自己金壳脱壳跑路了。还特别乖觉对皇上请命:他于国于家没有任何功绩,儿子不该承袭亲王位,郡王就够了。
皇上见他最早识趣,就高抬贵手放过了这一个投降的弟弟,用来标榜自己的宽厚。
果然允了肃王的奏章,还赏给了他个道号,顺便把肃亲王降了一级变成了肃郡王爵,赏给了侄子。
新鲜出炉的肃郡王订婚对象就是王子腾之女。
老肃亲王与王子腾这两人当年一同在太上皇跟前,交情颇为不错。这会子又同病相怜,就结了亲事。
甭管肃王府是不是降了一级,是不是大不如前,是不是被皇上龙眼盯着。但新任肃王到底是周氏皇族,是皇上的亲侄子,府上也仍是堂堂正正郡王府。
王青鸾出嫁就直接是王妃,总的来说还是一门荣耀婚事。
再加上新鲜出炉的林家与绍王府的婚事,正是双刀齐下,齐齐插在王夫人的肺管子上。
这会子见了元春走进来,花容月貌气度端凝,在王夫人眼里女儿当然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于是忍不住就抱怨了出来,叹息女儿怎么没当上皇妃呢。
而王夫人这一句,又在元春肺管子上狠狠捅了一刀。
她难道想被发放出宫吗?她不想做堂皇正大的皇妃吗?
起初家里把她送进宫,她是在太后(时任皇后)处做女官,那时候是盼着她被指给一个未婚的皇子,做个王妃。可后来皇上登基,家里就多了别的盼头,使了许多法子,才让她成为了皇后宫里的女官。
省的若是嫡母太后的女官,皇上不好要人。
人尽皆知,皇上是个风流天子,召幸的宫女数目颇多,可以说,在皇上这一朝,由宫女做皇妃,算是一条比较顺当的路。
而元春也自问,整个皇宫中,别说宫女,就连妃嫔都少有及得上她的。
可她却就是被放了出来!
王夫人说了一句,见女儿脸色不好看,也就收住了,只道:“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还是先虑着以后要紧,镇国公那门亲事……”
元春打断:“母亲,镇国公府当真不是好亲。”当日她还在皇后宫中服侍,皇上有一回去用膳,就声气儿很不好,看着是很恼火的样子。她隐约打听了两句,才知道皇上是因镇国公第二子违逆国法,想要判流放,结果被太上皇训斥了,只好改成了收监而愤怒。
此事给元春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是真阴影,她还记得那时候皇上怒火冲冲的样子。
天子之怒,着实可怖。
王夫人今日受刺激大了,见元春居然还这样坚决拒绝镇国公的亲事,也恼起来直接道:“给你说的亲事又不是镇国公家的二公子,而是将来要承袭爵位的大公子。”
“他虽是娶过亲的,但妻子早死没有一儿半女,人也年轻还不到三十——这样的亲事你还只是不愿意,还要家里如何为你费心?元春,你可不是十五岁,过了年就是二十五岁了,你举眼看看,京中闺秀谁这么大了还没嫁人?”
“这会子挑肥拣瘦的,将来的镇国公夫人你不想当,有的是人想当!”
元春被母亲的话伤了个底儿掉。
原来连母亲都觉得从宫里出来的自己是个累赘,只要有一户差不多的人家,哪怕是个继室,都要赶紧把自己嫁出去,还要自己感恩戴德。
王夫人看元春这苍白的脸,受了大委屈的表情,并不能体会元春的苦,倒是自己先哭道:“真是儿女都是债。你跟宝玉两个没有一个省心的,你们这是来孝顺我的儿女吗?你们是来要我命的讨债鬼吧。”
连宝玉也骂上了。
说来王夫人跟贾母婆媳两个,在某些脑回路上还是一致的。
当年贾母觉得,林如海疼黛玉,只要黛玉跟宝玉和睦,情分好,林如海就会同意这门亲事——王夫人也是这样想的。
她觉得贾母溺爱宝玉,只要宝玉自己特别喜欢宝钗,情分深厚,贾母少不得要让步。
谁知道贾宝玉就跟水牛不肯喝水一样,死活不喜欢宝钗,只怪宝钗动辄劝他读书上进。
甚至宝钗劝他劝狠了,贾宝玉还要砸玉发疯,有一回把贾母都惊动了,贾母就跟宝钗沉脸道:“宝玉身子弱,他老子都不敢勒掯他读书的,宝姑娘竟是少劝他为好。”
几句话说得薛姨妈母女几日不好意思上门。
简直是跟王夫人的愿景背道而驰。
故而王夫人才有此哭诉:儿女都是债啊!
王夫人母女在荣禧堂关起门来各自垂泪,薛家也同样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过薛家不是为了黛玉的婚事。
薛宝钗是个很现实冷静的人。听到林家定下的婚事,羡慕是肯定有的,自伤身世也有过。但宝钗是百折不挠的心性,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别人的生活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要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东西。
要是可着劲羡慕,绍王妃她要不要羡慕?公主要不要羡慕?比她强的,若她都要羡慕,就没法活了。
她不是黛玉,其实与黛玉也不怎么相熟,宝钗还是把目光放在自己的目标上:她仍旧坚定不移走在争做宝二奶奶的路上,也仍旧坚定的在教化宝玉。
而从这方面论起,黛玉定亲对薛家还是一件好事。起码贾母就能熄了这个心思,只得令寻孙媳妇人选。
薛家愁的是另外一件事。
新的一年来了,可薛家并没有出现新气象:今年薛家去户部申请出海公文的事儿却再次被林长洲无情驳回了。
薛家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
且说今年的春节,林长洲的名声比去岁还要火热日隆。
上一年过年,林长洲给京城展示了一下他多有钱,多会挣钱。
而这一年,他却是有了侧重,给皇上展示了一下,由他安排统筹京城皇商,分发出海公文这一年来,他给朝廷新增了多少收入。
皇上是极满意的,具体表现在将出海相关的工作也渐渐移交游弈使一职,新任户部尚书魏谦大人,对此更是全面支持。
故而薛家现在是完全没有了要跟林长洲争驰生意的意思,他们只是绞尽脑汁在想,怎么让他熄了从前的火,重新接纳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