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黛玉回到内室见到林姜的时候,她正躺在她们闺阁时的房间里,一手抱着花瓣塞成的抱枕,一手拿着最时兴的外头新戏的本子在看,好不悠闲。黛玉不由道:“姐姐这年过的,可是轻松了。”
林姜笑眯眯起来:“可不是吗,一年到头,就这正月里,太医院大伙儿轮着歇一歇。”
只要撑过了新年夜的大宴,太医院就轻松了些:在正月里,尤其是元宵节内,只要不是大病重病,也就不好请太医。
林姜放下双手的东西,坐起来支着腮对黛玉笑道:“我知道你可不轻松。”
新妇入门第一年,要拜见各种亲友。作为国姓的周家,那亲友简直不要太多。
这还是绍王辈分高些,许多皇室子弟要先来拜见他,黛玉才能少点奔波,否则整个年节,估计她都要在路上过了。
林姜安慰她:“过了今年就好了。”什么事儿都是开头不熟的时候最难。然后又拉黛玉坐下:“妹妹先静坐片刻,等脉息平稳了,我给你把把脉瞧瞧。”这也是两人见面的日常流程。
在黛玉坐着平息的时候,林姜就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摸出一小桶酒来。
一见这熟悉的木桶,黛玉就道:“这是茜香国的琥珀酒,是伯父今年新带回来的?”
林姜点头:“正是呢,我知道妹妹今年过年肯定是累了,昨儿进宫领宴累,等到明日以后要各种会亲访友也不轻松,也只今天是个空档,回了娘家没有人叨扰的。菜单我都拟好了,晚上我陪妹妹喝一点解解乏。”
挥挥手:“让他们俩各自陪自己岳父大人喝酒去吧。”
她早与林长洲和林如海说好了,让两位岳丈把女婿留下,让他们感受一下来自深渊的岳父的凝视。
“妹妹只管放心,喝多了也不怕,我解酒的丸药带着,桃花霜也带着,今天就算妹妹喝的醉了,明早也一定是个清清醒醒神采奕奕,看着面如桃花的世子妃。”不耽误继续走亲戚去。
黛玉失笑:“那今晚,我就住在姐姐这了。”
她还真的怀念这样的生活。
这一夜,黛玉浅酌了一点,也不免话多起来,说起大周皇室的有些奇葩宗亲也是一阵无语。
黛玉是什么口舌,近来她是收刀了,她要是想刻薄个人,实在是有一句是一句的让人无话可说。
她说起去忠顺亲王府的时候,老王妃还没有怎么样,倒是跟她一辈儿的世子夫人,明明年纪比她大十多岁,却说话极为刻薄。
周黎蘅跟黛玉成亲这才不到三个月,忠顺王府世子妃就开始问黛玉:准备什么时候给夫君纳妾,准备纳几个啊,这是可不能耽误啊,要为大周皇室开枝散叶,类似的话题说个不住。
林姜摊手:“他府上的事儿打量谁不知道呢,忠顺王世子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身边姬妾却不下于三十房——忠顺王爷喜欢养戏班子,多少还带点文艺范儿,他就是妥妥的好色之徒。”
要不是忠顺王府不够有钱,不是天家,这位忠顺王世子,能开一座阿房宫出来,搜罗天下美人。
都是大周王府,都是做世子夫人,那忠顺王府世子夫人,见黛玉神色从容安宁,又听闻绍王世子身边无妾室,就开始心里冒酸,叽叽咕咕。
“这就是典型的,自己过不好,也不肯见别人好了。”林姜只挥手:“你别理她。”
黛玉嫣然一笑,带了点酒色的两颊如胭脂:“我何曾理她这话,倒叫我两句话气得她脸色都变了。母亲也帮着我来着。”
说来绍王妃虽然在应酬忠顺王妃,但也听了几句下头两位‘世子妃’的交流。
见自家儿媳妇,还带着娇嫩腼腆的新妇笑容,就两句话噎死了忠顺王府世子妃,绍王妃看的高兴极了。
临走的时候还给补了一刀,对忠顺王府世子妃关切道:“你这脸色可不好看,怎么蜡黄蜡黄的。”对忠顺王妃道:“不若年后从太医院请个好太医来瞧瞧。”
要说绍王妃是故意的,而忠顺王妃是属于无知无觉就给儿媳妇补了一刀,只点头道:“正是呢,我还要托你们府上的人情,想着请林院正亲自来给我瞧瞧身子骨呢。”然后看了儿媳妇一眼道:“果然你脸色难看的紧,到时候请林院正也把把脉,早调理一二,多生两个嫡子要紧。”
忠顺王世子妃险些叫婆母气哭。
当然,皇室宗亲里有这种红眼病挑事精,也有好的亲戚。
俱黛玉说,齐阳长公主就是爽快利落人,跟她说话最是投意。
听齐阳长公主,林姜又想起曾经京城的老大难之一,高齐宇同学,不免问道:“长公主挑了多年,终于得了儿媳妇,我还未曾见过明阳伯府的这位大奶奶,你见了觉得如何?”
高齐宇除了是长公主之子,还是明阳伯府继承人,他的夫人,人人都称一句高大奶奶。
黛玉想了想:“是个很安静温柔的姑娘,生的也很美,瞧着就让人觉得安恬的很。”
林姜笑道:“那很好啊,说不得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呢。”她可还记得,高齐宇是那种纵马游猎的公子哥儿,哪怕叫老鹰扇一翅膀险些破相,都不妨碍他以后仍旧出去玩,还仍旧玩海东青,可以说是从谁身上跌倒就爬起来驯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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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林姜也没想到,年后,她很快就见到了高齐宇的夫人。
还未出元宵,这日太后的慈安宫就急召林姜过去,林姜到的时候,发现居然连皇上也在。
并齐阳长公主、高齐宇新娶的妻子,并其余几位贵重的宗亲女眷,全都围着太后。
要不是太后正坐在座上垂泪,林姜简直要以为太后出了什么事儿。
而太后见了林姜后,勉强收了些伤感之色,只问林姜道:“林院正,哀家听闻,你身边收了个小宫女做徒弟是不是?”
这样的事情,本来林姜就没指望瞒着宫里的几位大佬,此时大方点头。
太后便问道:“你瞧着她学的如何呢。哀家要差她出趟远门可好?”
林姜这一来完全是云里雾里,只好斟酌着道:“她到底学的时候短些,只有一年多,臣教她的东西,也更偏向千金科一些,这方面她还有几分熟手,若是旁的,只怕不能够胜任。”
太后连连点头:“正是要千金科的女医才好。况且也不要她向林院正你这般杏林圣手,只要她懂些妇人症候,能贴身跟着走一个来回,路上照顾病人就好。”
林姜越发糊涂了。
而齐阳长公主在旁解释道:“林院正,福建那边来了信儿,我妹妹旬阳身上很有些不好,母后想接她回京城来养病,只怕她路上受不住奔波,所以才想借林院正的学徒一用,让她跟着往福建走一趟。”
林姜这才明白:若只是照顾病人,林姜是信任小徒弟的。
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下来,皇上和齐阳长公主在一旁,劝慰太后不要担心太过。皇上更连连承诺,定要好好把妹妹接回来,安太后的心。
而常嬷嬷则跟林姜使了个眼色,林姜就告退说回去命徒弟来慈安宫请安,让太后亲自见见。
果然常嬷嬷跟出来道:“唉,林院正不知,太后娘娘心里苦的很,多年惦记着旬阳长公主,只是不能说出口。这会子骤然收到公主身上犯了经期血崩等厉害的妇人症候,太后娘娘心里难受极了。”
其实林姜一直觉得有点违和:她知道太后娘娘有两个嫡女,可宫里从来就只听闻齐阳长公主一人的大名。
原先林姜只以为旬阳长公主远嫁福建,多年未回京,所以少闻。
可后来渐渐发现,宫里简直是不能提起这位长公主。太上皇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对齐阳长公主都是额外加赏赐,而旬阳长公主只领礼部定下的宗亲份例。
不但如此,从前太后娘娘宫中为女儿备下的屋子,也只有齐阳长公主一人的——按说,比起就在京中的齐阳长公主,那远嫁的女儿若是归宁,更应该在宫里有地方住才是。
最让林姜疑惑的还是,太上皇驾崩,身为嫡女的旬阳长公主也只是从福建报了病没有赶回京城。
太后皇上对此却都是默认态度,不由人不奇怪。
只是林姜虽然好听一耳朵八卦,但也知道不该随便去打听皇室隐私,尤其是太后这种宫斗冠军专业户的家事,林姜是绝不打算主动探听的。
直到这会子常嬷嬷说给她听。
常嬷嬷是太后从入宫前就伺候的贴身人,对两位公主都是打小看起来的,此时说起在病中的旬阳长公主,也是眼中含了泪。
“两位长公主,虽说齐阳殿下更年长一岁,但其实是旬阳那孩子更有主意决断,平素看起来更像个姐姐。”
常嬷嬷看着林姜:“林院正与齐阳殿下是常见的,可知长公主并非执拗的性子。”
林姜点头:齐阳长公主在皇室里是一等的尊贵人物,自幼娇养,脾气自然直白,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连皇上都有点害怕这个妹妹。但长公主不是个复杂执拗的人。
其实齐阳长公主一直跟没长大一样,无论是政见还是做法,都紧跟亲娘太后的步伐走,属于那种‘我自己没有好主意,但母亲不会害我,我就听母亲话’的人。
听常嬷嬷的意思,旬阳长公主并非如此。
“太上皇只此两个嫡女,在两位公主年小的时候,他都是一般的疼爱。直到两位公主到了择婿的年纪,太上皇还与太后一并问过两位公主的心意,毕竟这世上有的女儿爱状元郎,有的爱少年将军,心意各不相同。”
当然,齐阳长公主比较特殊,她爱颜值,别的不管,先要夫君长得好看。
她这个要求其实很好达到,达官贵人几代基因优化下来,没有突变就没什么丑人,再加上人靠衣冠马靠鞍,好好收拾打扮了就更显风度。故而要从世家公子里挑一个容貌好的并不难。
而太后又着意为女儿挑了个敦厚温和性情的明阳伯。果然齐阳长公主一见,说了两句话,心里也就情愿了。
可事情到了旬阳长公主这里,就有点难推进。
她说不出自己喜欢什么人,但又不肯嫁给‘油头粉面不学无术’的世家公子。太后素知这个女儿有主意的,就劝太上皇,不若从春闱里给她选个出众的少年郎,那必然不是她口中的‘腹内一包草’。
太上皇当时对两个嫡女是很宠爱的,不但接受了太后的建议,甚至还许旬阳长公主出宫跟着绍王妃去看了一回新科进士披红挂彩的骑马游街。
那年春闱也是群星闪耀,不但榜眼和探花都是年少英才,二甲头几名也很有几个风流才子,许多也出身各地大族。
太上皇觉得可以在其中招一个来做个女婿。
谁知之后将旬阳长公主叫来一问,公主并没有看上任何一个进士,反倒一眼瞧中了护卫她出宫的一位龙禁尉。
只是那位龙禁尉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不过是最平常的侍卫,太上皇闻言不免气恼震怒。
常嬷嬷也想不通:“那么些进士才子,公主怎么偏看上一个侍卫呢,且俱太后娘娘审了多次公主身边的宫人,都确定那是公主第一回见到那侍卫,且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更别提有什么违矩之事了。那龙禁尉只是远远的佩刀而立,护卫在公主的车驾最边缘处。
林姜听常嬷嬷说到这儿就不免感慨:这些大人,哪里知道少女动心的心情,或许与某个人都无关,就是那么一个瞬间,一个侧影,就怦然心动了。
“之后呢?长公主是为了嫁给这个侍卫才离了京城去福建了吗?”
常嬷嬷苦笑:“哪有什么之后。见太上皇生了气,公主便说了一句:父皇若直接指婚,让女儿嫁去哪一家,女儿也不是不从,但若是问我的心思,便是如此。”
“太上皇当时倒没有多斥责旬阳殿下,只让她先回去。”常嬷嬷顿了顿叹了口气:“然后当晚,太上皇就以盗窃宫物之名,杀了那个年轻侍卫。”
林姜:……太上皇果然从年轻时就是那个太上皇啊,他不痛快了,就要找个人剁一剁。
只是这样一来,旬阳长公主本来或许只是朦胧心动,只怕倒被父皇激成了刻骨铭心。
果然,常嬷嬷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林姜的想法。
旬阳长公主素来就是个有主见,也可以说是固执的姑娘。
只是从小宫规礼仪教导,她心内也深知公主的婚事不是自己任性可以做主的,原本太上皇不同意,她也只会遗憾,或许抱着这种遗憾嫁了人,最终被时光抹平,只记得那一点目光流转的心动。
可骤然听闻那侍卫被父皇找了个借口杀了,长公主简直是心灵崩溃: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护送一位公主出宫一趟,完成了差事后就白白丢了性命,还是被冠上偷盗的名声以贼的污名死去了。而下旨的人,就是平素对自己慈爱的父亲。
“之后,公主单独去见了太上皇,到底说了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常嬷嬷摇头:“太上皇没有再跟太后商议,直接将公主指给了一个不过从四品的副参将,还命他即刻往福建去做参将,要长公主随夫君同行。”
太后与齐阳长公主的求情俱被太上皇冷冷驳回,倒是旬阳长公主没哭没闹,领旨谢恩,这一走就再也不肯回头。
其实这些年来,不管是太上皇的六十大寿,还是林姜刚到京时太后的六十大寿,都是她跟父亲低头,回京省亲的好时机,但她也只是如寻常宗亲一样,上了一本折子给太上皇,半句没有温言。
宗亲们也只以为旬阳长公主是失宠于太上皇,具体原因并不知道——毕竟太上皇的脾气吧,失宠于他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这些年太后为保齐阳长公主一家子,也深觉旬阳远离太上皇可能会更好,所以就一直不曾提起。
宫里宫外就似乎从没有过这样一位嫡长公主。
直到太上皇过世,太后就不免思女心切,只是旬阳长公主连丧仪都不愿回京参加,太后和皇上也只好由她。
等出了太上皇周年,太后再命人去福建送信,皇上也写信给妹妹道,可以把妹夫调回京城,只看旬阳长公主的意思,愿不愿意再回到京城这片伤心地来。
旬阳长公主当时确实不愿意回京,直到今年才命人送信,言辞中露出,若再不回来,只怕见不到母亲和姐姐最后一面的意思。
太后见了自然是又急又痛,恨不得自己就长上翅膀飞过去把女儿接回来。
这才有了林姜刚才被急召过去的一幕。
知道了前后缘故,林姜心里也就有数,回太医院准备了些针对妇人症候的丸药与药材,给姜却备好,让她路上好生照料旬阳长公主。
其实若林姜不是院正,皇上也离不开,太后是真想让林姜亲自去的。
只是太后的秉性一直是极能克制的人,知道不成的要求也就不提,免得皇上为难心生芥蒂。
而皇上也体谅嫡母心意,虽然不能把林姜送去福建,但还是把马院副打包送给太后,更派了五百士兵去接旬阳长公主。
而领兵的也不是外人,正是高齐宇。
齐阳长公主听闻妹妹病的厉害要回京来,又是伤心又是期盼,回明皇上把儿子弄进了迎接队伍:“去把你姨母好好接回来!”
此时林姜与宫中所有人一样,只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接一位贵重的病人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