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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 前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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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神地抓着柳枝,直到周雨走来叫他进屋。笼罩四野的黑暗使他遽然惊醒,松开那根差点被他拉断了的柳条。它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翠叶之间,像条奄奄一息的细蛇。这幕景象即便谈不上阴森不祥,至少也是扫兴的。罗彬瀚不由皱起眉,犹豫着是否要把这根枝条直接掐下来,但又觉得没准它还会重新长好。他的念头暴露在了脸上,因此周雨才问他:“不折掉吗?”

他含湖应了一声,拖延着下决定的时刻。在他动手做任何事以前,周雨似乎是不假思索地折下柳条,把它插在旁边的地里。“伯母叫你进去吃饭。”他就这样自然地跟罗彬瀚说了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只剩下罗彬瀚依然纳罕地盯着种在地上的柳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生根发芽。扦插能是这样随意而成的事吗?它不可能真的长成一株树苗的,也许晚饭后雷奥就会把它从地里扒出来。不过最后他还是任它竖在原地,因为那反正是周雨干的。

来看望马尔科姆的邻居并不留下吃晚饭。他们只是来约个更合适的日子,好举办一个正式的欢迎派对,或者是同马尔科姆出去钓鱼。留在餐桌前的外客依旧只有周雨和汉娜。

俞晓绒家的餐桌上从来就没有不言不语的规矩,而马尔科姆的存在总会使房间里更热闹三分。他会跟汉娜讨论谁是奇幻电影里刻画得最出色的反派,而扭头又问周雨是否在医院里经历过任何怪事。“我在一个乡村医生那儿听到过特别吓人的鬼故事,而他向我保证全都是真的。”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是关于一家农户高烧不退的小女儿和一个突然闯进来的警察……”

“马尔。”俞庆殊亲切但清晰地说。

马尔科姆明智地打住了,把话题转到弗拉明戈舞与乡村舞会上。汉娜遗憾地托住下巴,看俞晓绒与粘在龙虾肉上的碎洋葱奋战。在这样的气氛里,罗彬瀚几乎要因为过度放松和无聊而睡着了。他装着侧头看窗台上的一盆花,眼睛却已慢慢合上。还能闻到海鲜和油脂的香味,听见马尔科姆与汉娜同样明快的笑声,他却全然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西班牙舞娘是如何在深海中游泳,或者如何被种在土里。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像是时起时伏的浪潮,让他被困倦覆没的头脑时而受些颠簸。但他已经被睡意和安全感困住了,困在这黑暗封闭的船舱里。此时此刻,外界的声色不过是稀薄的幻影,没有任何明确的形状。

多么寂静呀,他半梦半醒地想,这孤岛般的静谧使人内心安宁。他的左手松开了,垂落下去,触摸到冰凉的水波。海浪也是那么寂静,柔滑得像一匹丝绸,像魔女幽暗的眼睛与乌发。她仍在注视着他,怀着轻蔑或是怨恨,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放下搭在耳后的左手,朝手掌心瞧了瞧。自然什么也没有。吵醒他的原来也不是海浪,而是其他人站起来收拾桌面的动静。周雨正盯着他看,已经发现了他刚才的假寐。罗彬瀚冲他做了个鬼脸,示意他别伤马尔科姆的感情——怎么能在马尔科姆精心烹调的大餐面前昏昏欲睡呢?准是因为雷根贝格的氛围太容易叫人懒散了。

汉娜一边帮俞晓绒收拾餐具,一边问:“所以,你们都会打麻将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俞庆殊从楼上拿来一副盒装的密胺麻将。罗彬瀚认得这副麻将,因为一力提拔他老妈的刘玲正是麻将桌上的好手。每逢新年时,她总会带着家人过来跟俞庆殊玩上一整个下午,展示她那手摸牌辨花色的绝技。非常值得一看的本领,因为她几乎从不出错。可是当刘玲不在时,这家人是不怎么玩麻将的。愿意参与的人数总是凑不够。

罗彬瀚瞄向周雨,想知道在自己打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周雨注意到他的眼神,嘴上什么都没说,脑袋却微微往汉娜的肩膀一偏,朝他暗示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我一直想学怎么打麻将。”汉娜大方地承认道,“我喜欢这些小方块撞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比扑克牌更清脆悦耳,听起来叫人觉得非常愉快,不是吗?”

“功课怎么样了?”罗彬瀚学着他老妈的和蔼口吻问。但这次他注定失败,因为汉娜·察恩不是校园恶霸俞晓绒,她早早就把功课都做完了。他老妈和马尔科姆的兴致也很高,只有俞晓绒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看手机——她和周雨是这屋子里最后两个既不会打麻将,也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人。每当刘玲和俞庆殊坐在麻将桌前迎接新年时,她最积极的行动只不过是去端茶倒水,并且伺机大大地赚一票小费。罗彬瀚估计那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因为刘玲极为喜爱这个不安分的小丫头,总是在赢来的彩头之外悄悄塞给她额外的纸钞,而俞庆殊却不能每次都发现。

很难猜出这里头是否藏有某种阴谋,但他们真的打起了麻将。俞庆殊坐庄,汉娜则占据了他的下家。起初罗彬瀚以为他们要打刘玲最喜欢的四川麻将,可俞庆殊却选择了国标麻将。她向汉娜讲解了规则,而后者似乎觉得每一张牌上的符号都有趣极了。

“一只可怕的眼睛。”她摸着牌面的花色,记忆它们各自的特点,“圈圈绕圈圈的眼睛。”

“噢,不,”马尔科姆热心地解释道,“那是一个‘筒’。它代表的意思是一支火枪,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火枪管的横截面。”

汉娜认为这非常好笑。她把所有的“筒”都捡了出来,数着上面的圆圈数量:“我们有这么多把火枪!”

“是用来射麻雀的。”马尔科姆说,“瞧,我手头这张牌上的就是‘麻雀’。这个游戏就起源于古代的人去捕杀熘进粮仓里的麻雀。”

罗彬瀚斜睨着幺鸡牌上的图桉,它有双翠绿色的翅膀,殷红夺目的头冠和尾翎,其实和麻雀一点也不像。他首先想到的是荆璜,紧接着又轻轻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没什么,”他耸耸肩说,“我想起来周雨家里有只鹦鹉。”

他扭头寻找周雨,后者正窝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咖啡杯,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不知怎么,他现在看上去比清醒时更疲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好意思将他叫起来,只为弄清楚一只鹦鹉的去向。

“他大概是找人寄养了。”罗彬瀚对自己解释了一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如果这真的是汉娜第一次了解麻将的规则,那她掌握这门游戏的速度可谓惊人。她也如愿地对罗彬瀚打出来的牌吃了又杠,杠了又碰,让这些可爱又迷人的小方块哗啦哗啦响个没完。罗彬瀚并不是有意想装笨拙,但他的思绪总是飘到那张幺鸡牌上去。现在先不想这个了吧?他试着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温暖的团圆之夜。在这样一个被森林与鲜花环绕的小镇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几乎都待在这间舒适温馨的屋子里,一起做着游戏,或各自干喜欢的事。

“六条!”马尔科姆说,在自己的手牌前堆出一个小小的岗子。罗彬瀚瞄了瞄自己眼下的手牌,认为它比曾经养在创业公司前台边的那缸血鹦鹉鱼还要无可救药了。他把后背靠向椅子,懒洋洋地宣布自己已经完蛋了。

“别耍赖。”俞庆殊催促道,“哪有打这么会儿就认输的。”

罗彬瀚自我放逐地随手推出去一张牌。

“红中!”汉娜高兴地拿走了他的弃物,“嘣!”

“这可不叫嘣。”罗彬瀚懈怠地纠正道,“这叫做‘杠’。”

“可我射中了麻雀。”汉娜说,“我拿到了红中,就是说‘中’了,是这个意思吧?嘣嘣!”

她比着手势,假装要射击罗彬瀚,却突然转向沙发上的俞晓绒。俞晓绒利索地丢下手机,翻身用靠枕掩护自己,随即对汉娜还以颜色。这阵动静也惊醒了沙发另一边的周雨,他茫然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半步,正巧挡在那两名对决的冷血枪手中间。

“坏了。”罗彬瀚告诉他,“你被人用枪打死了。”

周雨困惑却不失严谨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他迟疑了片刻,缓缓放下杯子,然后坐回沙发上,像被枪打死的人那样垂头入睡了。

“就真死啦?”罗彬瀚不可思议地问。但周雨又一心一意地做梦去了。汉娜吹了吹自己的指头尖:“很抱歉我与恶犬詹妮亚的纷争牵连了你的朋友。”

“东风。”俞庆殊说,“马尔,该你了。”

“碰牌。”马尔科姆说,“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呀!”

“扯呢。”罗彬瀚说,丢掉他刚摸来的六万。

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翠绿的眼睛蓦地圆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接着她庄严地站起来,将自己的手牌全部推倒。

“胡了!”她激动地宣布。俞晓绒远远在沙发上给她比了个胜利手势。

罗彬瀚认为这纯粹是新手的运气,而无关他是不是一个给下家喂牌的臭棋篓子。

“我要给我最好的朋友报仇。”他说着,迅速抹乱自己的手牌,朝欢呼中的汉娜伸出手指:“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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