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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莫离曾说过,当年楚国为何会不惜冒诸夏之大不韪与他这位野人王联手合作,因为当时有确切消息已经传出,大成国皇帝司徒雷有意想自降国格,向大燕俯首称臣。
事实上,压根用不着苟莫离这个当事人去亲身诉说,太多的线索已经表明,大燕先帝与司徒雷在那时已经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赫连家与闻人家主动犯燕境紧接着被大燕铁骑踏灭之后,本来和大燕无冤无仇并未参与犯境且正该瑟瑟发抖兔死狐悲的司徒家,忽然在那时选择了称帝建国;
建国后,司徒雷率大成国精锐就去雪原征讨已经成了气候且正在威胁雪海关的野人,完全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燕人;
而燕军非但没有趁势进犯大成国尝试一统三晋之地,当时的盛乐将军郑凡甚至还跟着靖南王走天断山脉入雪原从侧面战场去帮大成国缓解压力。
如果不是苟莫离那会儿真是星辉加身且其身边的野人精英全体用命,再加上楚人从背后捅刀子,同时司徒家自己内部出现了叛徒等等一系列原因导致司徒家对雪原用兵以失败而告终的话,
可能现在,晋东就不是王府的晋东,而依旧是司徒家的晋东。
司徒雷的提前称帝,则有点类似于做买卖前提前拉价给你砍价的余地。
就这般直接降服了的话,按照当时大燕对异姓爵的吝啬,可能司徒雷连个“王”爵都没有,兴许就是类似镇北侯靖南侯而新立一个“东侯”,再赐个世袭罔替。
而先称帝,再加上符合诸夏大义的驱逐野人之举,燕人再怎么吝啬,也是得封王的,且很大可能跳过封王,直接册封司徒家为“国主”。
大燕的爵位体系很复杂,不仅下面复杂,上面也复杂,国主和异姓王哪个尊贵,还真不好说,但国主的独立性更强,在自己的封地上,可以任命官员训练军队……
差不离,现在郑凡在晋东搞的,就是当年司徒雷想要的局面,而且司徒家的晋东比郑凡的晋东还要大,颖都那儿可是司徒家的国都。
所以,
郑凡命麾下士卒向楚皇喊话,称其为国主;
意思也就很简单,
你现在降,我这个大楚女婿,能保你一个国主的待遇。
如果条件充足的话,郑凡当然也愿意“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口气,继续打下去,吞下上阳郡,破开京畿之地,第二次临幸郢都;
但那之后呢?
楚国的郢都一直有个习惯,并非是在一个叫郢的地方建的都城,而是它都城建在哪里,哪里就叫郢。
继续闷着头打,把大舅哥继续往南推,燕军将面临的是……楚南那该死的水路沼泽山沟;
大燕铁骑将不得不下马,提着刀,在林子山沟沟里和楚军以及山越人厮杀追逐。
楚人用了八百年的时间,也就将将把山越给调教了过来,其中最明显的进步,还是在这位大舅哥手上实现的,那燕人,将准备继续砸下去多少资源,才能把楚南安定下来呢?
如果对手只剩下一个楚国,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牟足劲,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干死。
但问题是,
还有一个乾国,保存得极为完整,搁在那儿呢。
自先帝爷那会儿起,其实燕人最愿意动刀的目标,就是乾国,因为它软,它嫩,它好欺负。
但也正是因为它那么可爱,故而让燕人不得不一次次地将它放在一边继续蹦蹦跳跳,
转而去先打晋国和楚国,把硬茬子先啃了,最后,再好整以暇地享受真正的美味。
这一场大战,晋东和整个大燕,是用了五年多的时间才准备好的,战场上的定力以及最终迫使楚人铤而走险的悠哉悠哉姿态,也是靠着这几年的积累营造而出的。
虽说整个大燕,还没到先帝爷在时“砸锅卖铁”“穷兵黩武”的地步,可目前来看,这一场大战,也将过去的积累下来的从容感,给消耗掉了。
战事继续持续下去的话,燕地百姓,又得重新找回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回忆。
毕竟,朝廷这次出动的兵马,倒是其次,真正的付出,是朝廷经颖都也就是许文祖之手,向晋东输入的大量粮草军需。
兵马,可以拉壮丁,真想铁了心凑,是可以的,但粮草军需,一个得种,一个得造,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回来的。
其实,当下的情景,早在五年前,郑凡就和姬老六讨论过了,得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干趴下楚国,然后再调转矛头,去宰乾国。
打乾国……那才是以战养战的绝佳场所,摄政王几次率兵入乾,还真就没担心过自己的补给问题。
也因此,
这个“国主”,郑凡是认真的,姬老六也就是燕国皇帝,以及燕国朝廷,为了一统诸夏的大业着想,也是会认的。
不过,郑凡也没期待自家那位大舅哥会真的点头同意,穿白衣牵羊而出。
多半情况下,楚国是不会降的,会继续死拼到最后一刻。
不过,郑凡也不会觉得失望,局面已经打下来了,战略上的主动权,已为自己所掌握,接下来,是继续打还是停步收回半个拳头朝向其他方向,都由燕人说了算。
楚人,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出拳。
马也遛了,漂亮话也说了,郑凡打算策马回营,军队里,还有一大帮子的事儿需要自己去解决与坐镇。
再者,上谷郡的那些猪,还没来得及完全抓完。
然而,
就在郑凡刚准备下令时,自郢都那儿,有一宦官骑白马而出,手里拿着一道明黄黄的圣旨。
燕军之中,本有骑士准备出列阻拦,却被郑凡抬起手制止。
那名宦官也在合适的位置勒住缰绳,打开圣旨:
“太后懿旨……”
他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但在这四个字念出来后,还是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宣旨对象”。
少顷,
他看见一名身穿王服的伟岸身影,策马前出了半个身位,虽然没有下马跪拜下来,但这种姿态,已经让这个宦官心里颇有些“感激涕零”。
“驸马来了,哀家得见见,请驸马稍待。”
……
太后的仪队出了京城,护卫不多,也就两百余,而且出城后,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随后,就是一众太监,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小台,设着屏风。
早年,楚国贵族喜欢野炊,在野外吟诗作赋纵情高歌,很时兴这种台子。
在台子搭建好后,燕军骑士从两翼包抄了过来。
随即,
太监宫女们,全部俯身退出了小台,台面上,只有太后娘娘一个人,坐在那里。
瞎子领着锦衣亲卫后续过来,重新做了检查,确认无误后,给后头打了信号。
不久后,
郑凡走上了小台。
太后头发已经半白,也没施多重的粉,故而看起来有些老态,但能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
郑凡也没让锦衣亲卫们跟着一起进来,他们分立于外;
不过,瞎子与阿铭,则是陪同着郑凡一起进入。
太后面前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有糕点茶水,都是些精致的楚地吃食。
郑凡走上前,看着太后。
太后也看着郑凡,脸上露出了微笑,
道;
“女婿归宁,就是寻常黔首人家,也知道备上一些酒肉好好招待,我熊氏,没道理短了这些礼数。
说白了,
娘家人对女婿好,也不是为了拍那女婿的马屁,撇开那些眼窝子浅的,多半是希望对女婿好,从而让女婿对自家闺女好一些罢了。”
郑凡笑了笑,
微微俯身,
道:
“见过太后。”
“坐呗。”
“好。”
郑凡面对老太后坐了下来。
“尝尝,不是我亲自做的,但却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几个口味。”
“谢太后。”
郑凡谢完,
看向阿铭。
拿起拿起筷子和碟子,每块糕点都取了一块,吃了下去,然后拿起那一壶茶,倒了一杯,饮尽。
太后也没任何怒意;
阿铭试吃结束后,
郑凡没碰面前的糕点,而是接过阿铭先前喝过的杯子,往里头倒茶,然后喝了一口,
赞叹道:
“好茶。”
“呵呵呵。”
太后捂着嘴,笑了起来。
“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没有没有,爷们儿在外头做事,自然得小心一些,你能这般谨慎踏实,老婆子我很替丽箐那丫头高兴。
爷们儿是家里女子的天,悔教夫婿觅封侯这话,也不是随意说说而已。
你且惜身,且注意,且小心,丫头的天,才能一直撑着。”
“是。”
太后双手叠于身前,道:
“廷山是我带大的。”
“让您伤心了。”
太后摇头,道;“生死于战场,往往更得看开,我不怪你,横竖手心手背的,都是肉,他活着,你不就没了么?”
“是。”
“老婆子我也不是来当什么说客的,因为老婆子我清楚,无论是你,还是皇帝,都不是能说服的主儿,更不会因老婆子我几句话就松动。
我呢,只是不想短了礼数。
虽然,较真来说,我也没那个脸去讲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真要是当年是我做主将丽箐许配给你的,这会儿在你面前,才好挺直个后背再说道你几句。
这亲戚,
这女婿,
摊开了说,是你有能为,有那个本事,到这里来将丽箐抢了出去。
抢亲的故事,老婆子我也是听说过不少的,什么豪门大族家的小姐和谁谁谁家穷小子私奔了,若干年后,那穷小子发达了,又牵着妻子的手回娘家看看,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惜了,这故事在你身上不适用的。
你呢,是越来越起来了,这楚国呢,是越来越下去了。
这一战,具体什么战果我不晓得,但看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老婆子我也能心里有数了,这大楚,怕是很难再翻身了。
都说这娘家得立起来,姑娘在夫家才能不受欺负,可偏偏这大楚越来越不行了,现如今,反倒是得贴着求着丽箐这点脸面,求那么一点点儿的香火情面子。”
“您说。”
“别的要求,老婆子我也不敢提的,就一条,您考虑考虑?”
“您客气了。”
“我们皇帝是个死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
“你也曾和皇帝见过相处过的,这我听皇帝说过,皇帝很赏识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郑凡。”
“嗯。”
“你说,要是你败了,皇帝会杀你么?”太后问道。
“多半得是把我软禁起来。”郑凡这般回答;
就像是自己当年对待野人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