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二郎此时面色惨白,明明是火光旁,却披着一个毛氅,缩着身子,端坐不动,此时正双目炯炯,盯着自己。
疼痛、痉挛、耳鸣、眼花、昏沉、牙关紧闭,走了几步他便觉得四周忽明忽暗,声浪时起时落,唯独一抬头看见双月高挂,才能勉强“辨认方向”。就这样,其人只是来到巷口,便觉得难以支撑,便选择了另一个方向继续钻入另一条巷内,准备躲藏,但刚刚换巷挪动了片刻,便似乎又闻得呼喊声与脚步声,只能咬牙运行真气在双腿,强忍剧痛奋力逃窜。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真像是要跑……”张五哥虽然看懂了局势,但脑子俨然跟不上。
“刘黑榥不是在我们前面吗,我们本就是在追他们?”充当副将的晋地临汾郡都尉诧异来问。“如何又绕出去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许多枪矛士卒却觉得长枪枪尖处陡然一松,然后赶紧推入,乃是轻松插入对方体内。
“将军!将军1
也就难怪这些距离县衙很近却又在第一时间被分隔开的东都军会在猛烈攻击下选择逃离了——他们被唬到了。
此时,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黜龙军干脆开始往县衙内投掷火把、柴捆等准备好的物件,一时间整个县衙都有陷入火海的趋势,一行人寻到院中,四面火舌已经逼近,而县衙各处混乱不堪,所有官军人手此时也不见,却不晓得是在各自为战还是已经擅自突围。
见此情形,身上只有中衣的七太保心中微动,然后犹豫一下,并没有跃回花园,而是继续努力使用真气,朝着他发现的一个外围空隙,从屋顶上再度腾跃了过去。
这时,自有亲卫帮忙捏开纪曾牙关,但七太保借此机会张开嘴后却是奋力呵斥:“滚!都滚出去1
且说,虽只是这区区一小会混乱,纪曾那昏沉的脑袋却是转了好几圈……他一开始发觉中毒的时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甚至不愿意相信自己中了毒,但是随着黜龙军大举来攻,他还是不得不相信中了诈降之计……可这个时候,他反而没有了多少愤懑情绪,因为他顺着黜龙军的口号捕捉到了自以为的真相,那就是黜龙帮援军到了!
黜龙帮大部队过来,内外夹击,收到指令的城内屯田兵以诈降这种方式,确保自己和自己的部队陷入城内,成为瓮中之鳖,这时候韩二郎也好,其余屯田兵也好自然有了拼命的动力。
说完,这什长伸出手来,将纪曾下巴给捏开,等待言语,而这时候后者居然清醒,直接一把推开这什长,然后不顾五脏六腑吃紧,拼了命的运出真气来,只是奋力一跃,却居然卷动了一片辉光跃起两三丈高,然后落在屋顶。其人既然腾跃到了屋顶,努力强撑着四下来看,只见四面果然都在围攻,而自己腾跃带来的辉光在火光跟月色下居然不甚显眼,不要说逃走的郑队将一行人能被惊动回头了,便是县衙周边的黜龙军都只有部分人注意到了自己。
张五哥不敢怠慢,只是一挥手,长枪便压低向前冲去,渔网与麻绳则从上方盖去,须臾片刻便将对方制住,一根领先长枪也毫不犹豫便攮入对方身体。
而韩二郎则跌坐了下来。
白立本忍不住眯了下眼睛,这位因为年轻而素来行事激烈的大将居然又沉默了下来。
输了归输了,是自己误判了大局,但合情合理,毕竟,自己本就是为了战后地位稳固来博的。
白立本当先一懵,居然没有开口。
火势一起,纪曾的亲卫便难忍受,立即退回到了后院,寻到了纪曾。“七太保!黜龙贼放火了!我们看的清楚,外面还有钢弩!还有渔网跟麻绳,他们是有备而来1
至于说更大的思路,他的想法其实也很清楚,也很简单,就是守住这里……官军可以赢,大的事情他管不了,但历亭这里,却要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
周围民房安静无声,不知道是早早在之前今日便逃散了,还是有人却不敢出声,又或者是纪曾此时的身体状态根本无法分辨动静,他只是躺在巷尾墙角,咬紧牙关、喘着粗气,看着熊熊火起的县衙,和县衙上方的双月,然后随着视野中的黑斑与耳鸣陷入到了迷茫和昏沉中。
赵屯长再度愣了一下,还是不解:“可为什么要跑?”
“我知道。”白立本摆手示意。“但你有没有发觉,这是战机?刘黑榥为了扯住我们不去追击他的两营友军,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危险之地?”
可是,就在刚刚,当下属告诉自己只隔了一条街的郑队将因为误以为自己已死而率众逃散时,他竟瞬间醒悟,郑队将看不到自己,便信了黜龙帮的“纪曾已死”,以至于选择突围逃窜,那么自己岂不是犯了同样的错误,看不到外面情况,也以为“援军到了”?
包括灌粪,七太保都联想了一番……自己是晚了,来不及洗胃了,但反过来说,韩二郎是不是就有机会灌粪灌鸡蛋,而不是跟自己一样灌茶水?
韩二郎的长枪也是如此。
原来,火光与月色的映照下,七太保看的清楚,一彪整齐列阵的人马正在等着自己,当先是一列长枪兵,身后是弩机、渔网、麻绳,待他回头,原本以为已经甩掉的追兵居然就在身后,而且也是长枪、渔网、麻绳。
“衣服……”七太保的牙关忽然松开,莫名嘟囔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
裹着毛氅的韩二郎看着浑身狼藉、跌跌撞撞、神色涣散的七太保往自己这边而来,表情丝毫不变,只是转过头去,对着身侧的张老五轻声下令:“五哥,动手1
“写完了吗?”
纪曾坐在榻上,双手扶沿,牙关紧咬,面部肌肉紧绷,闻得这些言语,根本没有开口。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全都是如自己想的这般的话,若援军未到,且自己未死,岂不是说那韩二郎就是凭着这两三千屯田兵做下此局?岂不是说,包括韩二郎在内,城内这些屯田兵,大多都在拼命来攻杀自己这些东都军?!
周围人轰然应诺。
怎么可能都滚出去?只是端着粪的亲卫仓促转身离开而已。
众人大骇,纷纷去看纪曾,对方要是能继续如刚刚那般扫荡不断,这些寻常士卒谁能抵挡?
不过,也就是一击而已,前头这位早已经疯狂的七太保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死死盯住了身前韩二郎的头顶上方到双月之间的视角空隙。
只此一击,数人便当场死亡,枪阵也随之崩坏。
“不能全不管,要是全不管他们会起疑心的1还是张五哥低声提醒。“分一百人追在尾巴上,然后赶紧集中兵力攻下县衙,宰了纪曾1
周围黜龙军大惊,便是绳索和渔网也几乎脱手,当场有逃散之势,见此情形,原本坐着不动的韩二郎却拄着身侧一名士卒的长枪奋力起身,然后披着毛氅,持着长枪向前亲自刺去……也是惊的张五哥差点跳起来,然后迅速捡起长枪跟上。
亲卫们不敢耽搁,七手八脚将对方架起来,便往外冲去。
见到这一幕,纪曾只觉得浑身一抖,竟也不禁觉得浑身内外寒冷起来,分外渴望能有一件毛氅,然后其人便不顾一切,伸手往前方踉跄而去。
原来,一开战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来过一次,帮助纪曾坐了起来,但彼时纪曾尚能言语,却是呵斥他们立即去迎战,给自己争取时间,好让自己运行真气压制毒素,及时参战……而有鉴于此,彼时的这些亲卫都还以为纪曾中毒不深,谁能想到区区片刻,局势就全都急转直下了呢?
那位因为修为出众才能越过多位太保出镇一方的靖安台七太保纪曾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更没有在这个高端战力不足的战场上展示出自己那足以一锤定音的修为。
得了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回答,赵屯长却反而大为镇定,立即持剑闷声转去了。
亲卫们见状不由惊慌失措,前头几人更是入室来扶持。
而这边参军刚走,便有数骑飞马赶到,为首者滚鞍落马,就在道旁汇报:“白军,刘黑榥率众袭击了我们的运粮队1
“张五哥割了他首级,扔给城内负隅顽抗的那个队将,跟他们谈条件,让他们从南门滚蛋!赵屯长接应黄屯长从北门入城!然后各自就近灭火,修复县衙和西城门楼!其余人谨守城墙,巡视城内1韩二郎思索片刻,即刻下令。
“不对1张五哥立即提醒。“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想跑!真要救人,不会准备这么齐整!他们什么东西都带上了1
作为靖安台出身的人,七太保知道这是强行运行真气的后果,知道这是毒物反应,甚至之前便已经从症状猜到大约是哪几个常用毒,但这些都没用了,他没想到对方敢这么拼命,以毒带毒,更没想到,自己带领的这支军队在丧失了所谓“战力优势”后会这么不堪一击?
不对,不是不堪一击,是不愿意拼命而已。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缓了一些力气,再加上听到周遭开始有动静,似乎是追兵过来,纪曾胡乱扶着墙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外挪去。
这时候,纪曾再度回头,却终于看清楚了,街口那队兵后方,一片光晕之中,许多人簇拥着一人端坐,却正是韩二郎。
而亲卫们也当场乱成一团,有人去扶,有人出门去查看火势、观望局面,还有人见状惊骇惶恐当场失控落泪,但似乎也有人抓住了关键:“那边公房有茅厕粪坑,可不可以灌粪解毒?1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白立本当即来笑。“黎阳仓东面,顿丘-澶渊西面,内黄这块地方本就是屈突达当日设置防御阵地的地方,若是战术妥当,时机得当,是有机会留住刘黑榥的!况且,这不就是刘黑榥想要的吗?他不就是想让我们放过其余两营兵吗?不就是想在内黄周边跟我们玩猫捉老鼠吗?他既有信心逃出去,我们也有信心抓住他,认赌服输1
听到这里,临汾都尉便不再言语,毕竟,从一开始他都不乐意出来压迫冒头的这三营黜龙贼轻骑的,按照他的意思,重点布防,守好粮道就行了……但是,这不是白立本身为年轻的“宗室大将”想要表现吗?
那就随他去便是!
真抓不住,也就抓不篆…长个教训都是好的。
看到副将不再说话,微微起风的官道之上,白立本当即振作起来:“传令,留一千人就地立寨,其余两营贼军若从此地救援,当道迟缓一二,其余全军五千众,马步分行,步军三千随丁都尉,骑兵两千随我,直接西进……同时,发文往汲郡,让屈突达留守那里的部队出来,自西面包围,如若不至,军法从事1
说完,便亲自上马,耀武扬威,去扑杀刘黑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