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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邸在京师的城南地带。
所谓“天子近臣”大抵就是如此,这一带是整个京师最“贵”的地界儿了。因为离皇城较近,上朝也方便,这里座落的基本都是王公贵族大臣们的府邸,有着与城内别处不同的奢华与贵气。
可也正是因了住得太近,好多秘密都不再秘密了。
晋王府黑漆的马车一出去,有人之心也全都得了信儿。
与晋王府不过几十丈之隔的宁王府里,暖融融的春日阳光下,静谧的后院里,九曲回廊,其中最清幽的一处,绿琉璃瓦的乐安堂,正是宁王赵析的住处。
此时,乐安堂里,丫头仆役们都避得远远的,赵析静静地坐在那椅子上,有些发福的身子把一张偌大的椅子都挤得少了一些精贵之气。
“事不宜迟,去办吧。”
一个头上戴着纱帽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殿中杌子上。一举一动,全是淑静贤雅,那妆花锦包裹出来的蔓妙身形,很是勾人眼球。而那纱帽的一角,轻轻飞开,露出的是一片白瓷儿般娇好的肌肤。
“好!”
一个字说完,那女子仰着头,袖子微微一抬。
“只是三爷,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
赵析站了起来,将她面前案几上摆放的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瓷瓶儿递到她的手,“做大事之人,不拘汹,有时候是需要冒一点险的。”
那女子仔细看了看瓷瓶,又拔开塞子闻了一下。
“真是好东西。”
“东西再好,也没有你的眼光好。”
“好,与人方便,于己也方便。如此,我便先去了。”
“去吧!”
她眼眸微微一低,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耳后,将她白嫩的肌肤衬得更加夺目了几分。赵析目光微微一闪,那宽厚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不着痕迹地侧身,留了一个后背给他。
“还真是不能小巧了女子之力。”
赵析轻叹一声,便听见外头侍卫的声音。
“三爷,六爷过来了。”
赵析看了看那个女子的身影,道,“马上就来。”
安乐堂的正殿。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负着双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堂中的一副高山流水图。
正是当今六皇子,肃王赵楷。
一身斜襟的锦缎袍子,脚上套了一双黑色皁靴,他的面部轮廓看上去十分清晰,整个人也显得很有精神,只是那微微下勾的鼻子,让他整个人,多添了一抹阴狠的孤绝之感。
赵析推门而入,打了个哈哈,朗声笑开。
“老六过来了?王福,快看茶。”
一转头,赵楷笑着摆了摆手,“三哥不必客气。”
两个人坐了下来,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便直入了正题。
这些日子在朝堂之上,都察院的言官屡屡上奏给老皇帝,说晋王班师回朝这么久了,如今京军三大营的军务还是在他手上,按照兵部的制度,他一回京就得上交虎符,将兵权还交于兵部,可他却迟迟不交,那是为逾制,恐有不臣之心。当然,赵析督办都察院,那些言官的作为,都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做出来的。
按理来说,这是顺着老皇帝的心思办的。
可老皇帝到底揣了什么心,谁又弄得明白?
看上去他是在扶植赵绵泽,忌惮赵樽,但处处顺着他心思办事儿的赵析,却总是不得他的心意,每日早朝都例行训他一通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昨日,更是差点儿就撸了他督理都察院的职务。
如此一来,他等不及了。
在赵楷面前,赵析问得很是直接,“老六,老十九那边,态度如何?”
“只是观望。”
“哼!他算得倒是精。”赵析看了赵楷一眼,“清岗县的事儿一出,我还真以为他无意那位置,可老六你说,谁会把到嘴的肉给吐出来?老六,中和节,你我得通力合作才是。”
赵析是嫡出第三子,有夺皇位的野心。可那赵楷却只是老皇帝当年与一个侍女酒后的产物,他在朝堂之上,向来懂得避开锋芒,很得老皇帝的信任。如今他的手上就不仅握有皇城禁军,还掌控着整个京师的防务。
可以说,老皇帝的命都在他的手上。
听了赵析的话,肃王赵楷沉吟着,眉心露出一抹踌躇。
“三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再计议,再计议就什么都完了。老六啊,父皇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不论是老大,绵泽,还是老十九,在他的心里,都比你我兄弟二人强!如果再耽搁下去,不要说皇图霸业,只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在九鼎之上,就在牢底之中。你我生了这样的命,就由不得你我不争了。”
他语气很轻,带着一点儿叹息,说得十分委婉,却又有些心酸,那一个个透着刀刃和鲜血一般的字眼儿,仿佛说尽了那天家皇子们的悲哀。
大殿之内寂静了一会儿。
像是思考了一阵,赵楷才点了点头,话锋一转。
“三哥,绵洹他人呢?”
讽刺地冷哼一下,赵析的声音颇为阴沉。
“他还能做什么?天天吃喝完,就念着要找他的媳妇儿。哼,他又哪里晓得,他那个媳妇儿,不仅有本事成为晋王后院的独宠第一人,如今竟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要做当朝的驸马爷了。”
轻轻抚了下鼻子,赵楷笑着调侃。
“这样不是更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赵析面上有了得意之色。
“老六深谙我心。走吧,看看他去。”
一个普通的小院儿里,有一口古井。古井的边儿上,有一个铺满了青藤的木架子,木架子下头摆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满堆满了吃食和水果。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坐在小桌子旁边,他衣着极为华贵,却怎么也掩不去身上那股子傻憨劲儿。
“三婶娘,要哪个时候我才能见到我草儿?”
三婶娘侍立在他的身边儿,替他剥了几颗花生,塞到他的手里,笑眯眯地说,“快了快了,你乖乖地听话就很快见到了。要不然,你三叔就不让你见到她了。”
“哦,我会很乖的。”
傻子开心地咧了一下嘴,嚼巴了几下花生,又眉心不展的看向三婶娘,语气里有些哀求之意。
“这回见到草儿,我就再不与她分开了,好不好?”
“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三婶娘微微一笑,一抬头就看见了步入院子的赵析和赵楷两个。她先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才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宫中礼仪。看那福身的动作,却是稔熟得紧,哪里有乡下妇人的村野之气?
“给三殿下请安,给六殿下请安。”
“免礼!”
三婶娘道了谢,又去拉傻子。
“柱子,快来给你三叔和六叔请安。”
傻子瞄了那两个人一眼,嘟囔着嘴,脑袋重重埋着。
“我不认识他们。”
三婶娘有些无奈,哄他,“乖,三叔和六叔在帮你找媳妇儿呢。”
傻子皱紧了眉头,忸怩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肯合作。显然对那赵析没有什么好感。别看他如今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那心里就像着了魔一样,整天都念叨着要找他的媳妇儿,让三婶娘很是头痛,有时候那憨劲儿上来了,怎么哄都哄不了。
“三殿下,六殿下,皇长孙他失了心智,实在是……”
三婶娘踌躇着有些窘迫,赵析却是无所谓的笑了。
“不妨事,绵洹这几日如何了?”
三婶娘一听他问,“扑嗵”便跪了下去,不停地抹眼泪儿。
“还是像先前那个样子,他小时候吃了那药,伤了脑子,如今是怎么都好不了的了。奴婢想请求三殿下和六殿下能为皇长孙做主,为我们家秀申冤……”
赵析抬了抬手,长叹一声。
“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的,这些年你照顾绵洹也是大功一件。放心好了,本王说到做到。很快,就能让绵洹认祖归宗了。”
三婶娘喜极而泣,不停的磕头谢恩,只那傻子却像是没有什么感觉,挠了挠脑袋,问道:“我认祖归宗了,就可以娶我媳妇儿了吗?”
赵析咳嗽了一声,与赵楷互望一眼,笑道:“自然是可以,到时候你见到了你媳妇儿,如果她不肯认你,你得告诉你父王,告诉你皇爷爷,他是你的媳妇儿。要不然,你媳妇儿就成别人的了,可晓得了?”
“哦”了一声儿,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
……
步入京师城东北的栖霞寺,看那规模宏大,气派非凡的庙宇,夏初七再一次发现,古人实在比后世之人更加的忌惮神鬼。几乎每走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寺院都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盛世昌荣看寺院,乱世烽烟看民生。
果然如此呀!
“二位施主,请。”
一个小沙弥迎了上来,态度极为恭谦。
“多谢小师父。”
夏初七极为有礼地道了谢,由小沙弥领了往寺内的禅院里走。一边儿走,一边儿侧眸看向赵樽平淡从容的表情和那张高冷雍华的俊脸,不禁想,这货要是不做王爷,准能去做和尚。
暗自咂了咂舌,她七七八八的腹诽着,也没有多问,只是一路跟随。今儿栖霞寺里好像在做什么法事,除了一批批虔诚的香客之外,僧侣们也是来来往往,那小沙弥把赵樽请到一个清幽的禅院泡好茶,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僧侣服的老和尚才神仙似的飘入了屋子。
人还未到,禅音先至。
“阿弥陀佛——”
听声音有些熟悉,夏初七下意识望过去。
一刹那,她有点儿吃惊。
这不是锦城府丈人山上普照寺的老和尚么?那个说破“千年石碑”显世之象,与《推背图》示警来为赵樽赢得了一片民心的高僧,那个据说法号都是由当今老皇帝御赐的道常大和尚?
可他怎么也来京师了?
见到他,赵樽微微一欠身,姿态仍是极为雍华。
“大师好久不见,小王有礼。”
“殿下有礼了。”道常和尚仍是慈眉善目,目光含笑地淡淡扫过赵樽,又落在夏初七的脸上,“小施主有礼,一切可还安好。”
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幸事。夏初七也是一样,打锦城来的京师,如今再遇到锦城府的旧人,心情也很是欢快。
“好好好,大师您什么时候来的京师?哎呀,你还是这么的老当益壮,道骨仙风的,看着真让人如临仙境。呵呵呵呵,要早些知道您来了,我一定早就来拜会您了。”
初七这个姑娘特别会说好听的话,只要她愿意,除了毒舌气死人之后,也能把人哄得飘飘然上了天而不自知。闻言,那老和尚果然抚须而笑,都说方外之人无大喜大悲,可只要他是个人,谁不乐意听好听的话?
“小施主过誉了,这次老衲入京是受了圣上的邀请。圣上不忍心老衲终年四季都在那穷荒僻壤之处,有心让老衲回来主持中和节的祭祀,又许以老衲僧录司右阐教一职,老衲不敢不从啊。”
僧录司右阐教?
僧录司是礼部专管僧道的一个机构,这个夏初七是知道的,只是京师没有和尚了吗?而且这老皇帝最近真是好“右”,给她做太医院的右院判,给道常老和尚也是个右阐教。要知道,大晏以左为尊,为毛不直接给个“左”?
如果说赵樽是一个让她看不懂的人,那么夏初七觉得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儿的老皇帝,同样也是一个看不懂的人。从腹黑程度这一点来看,赵樽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
要知道,就道常曾经在锦城府的那些言论,治他个大不敬都是有的,可他居然没有怎么着他,还让他做了僧录司的阐教,简直不可从常规眼光去看。
当然,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个道常和尚的厉害,更不知道他除了会糊弄人算算命,打几句机锋之外,还精通佛、道、儒、兵诸家之学,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心里腹诽了一串,她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轻笑。
“恭喜恭喜,升官发财娶……乃人生幸事。”
老婆两个字儿被她活生生吞下,带着一脸的促狭。可那道常自然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只是淡然一笑,不与她计较,又望向了赵樽。
“阿弥陀佛,殿下何时启程去北平?老衲到时会与殿下一道,去北平府禅居一些时日,圣上已经恩准。”
每一次说到去北平,夏初七的心里就有些不得滋味儿。
自打除夕夜在那个飘过驴粪味儿的草垛子里说过一次之后,赵樽再未有提过让她一道儿去北平府的事儿。
她其实有些矛盾,说不想跟他去是假的。可若是跟他去了,她与李邈的血海深仇又怎么办?如果有一天那些仇怨扯到了当今的老皇帝,又怎么办?她总不能让赵樽为了她弑父吧?如果她真的一不小心报了仇,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那她不就成了赵樽的杀父仇人了?
越想脑子越是糟乱,那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大抵都是中和节上的事儿和如今京师的局势,可听来听去,也没有什么较为实质的东西,让她完全弄不明白,赵樽今儿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单单拜会老友吗?
殿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旁人,不一会儿,说到如今的锦城府,那道常老和尚又唏嘘了一回,只说蜀中因了湔江堰泄洪之事,老百姓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可老皇帝如今也只是追究了河道按察使督管不利之罪,另外拔了一些赈灾钱粮,那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日圣上在谨身殿里召见老衲,还问起此事。”
“那大师如何做答?”赵樽品着茶,问得漫不经心。
“老衲据实回答,如若不是人为,那便是天灾示警。《推背图》之说,可大意不得。”
不是人为,就是天灾?
夏初七听在耳朵里,有些佩服这道常了。
这句话看似说得很中庸,其实却是用“天机之道”,或者说用“迷信”的办法把老皇帝给架了上去。如果湔江堰泄洪,没有找出主事的人来,那就是天灾。如果是天灾,立赵绵泽为储就是有违天道。可如果不是天灾,老皇帝就得把湔江堰泄洪的人给揪出来。
当时泄洪事发时,夏初七也曾经想过到底是谁干的?
如今想来,不是东方青玄,便是宁王赵析了。可不管是谁,只要真做了这事儿,那就是砍脑袋的大事儿了。
这么说来,这事儿还没完呢?
思考间,听那道常又说,“圣上还问老衲,殿下您守土戍边,战功赫赫,该如何安置才好。”
赵樽低笑了一下,“那大师又如何说的?”
念了一句法号,道常道,“老衲对殿下说,人人都说到北平做藩王那是大赏,可北平府在北狄之边,常年风沙,地势凶险,看上去是为了戍边,实则上无异于流配。如此安置,定然会让全天下拥戴晋王殿下的老百姓心寒。”
赵樽淡淡瞟了他一眼,放下茶盏。